傅山与锦绣太原城8 永锡难老:只忆观澜智勇生 何 远 孙国华 高福庆 2024年06月12日  

傅山题“晋源之柏第一章”

傅山题“难老”匾额

傅山画题《瓮泉难老》

傅山《风竹》 (本版图片由作者提供)

  傅山在甲申国变之后,几度在晋祠一带活动,曾居住于晋祠云陶洞。晋祠三大名匾之一的“难老”,便出自傅山之手。

  清顺治四年丁亥(1647)夏,傅山过晋祠一带,访在此设馆授教的道义之友程示周。此前,他曾给程示周写信说,“乱后想见示周,玉貌莫由”,怀想“晋祠乔木云湍,时一流览,可歌可泣”,并将自己三年来集有小诗百首寄程示周求教。此次相逢,程示周拿出傅山20年前(据尹协理先生考,实为16年前)所作《秋海棠赋》请他书写。傅山40多岁重见少时信笔游戏、不无轻佻之作,想到自己已是“半老夫矣,岁月尔尔,傅山题‘难老’匾额念之生慨”,赋诗一首:

  四年离国难,两月再留连。瘦骨聊师席,空囊损客钱。烹葵邱嫂得,捧馔复哥圆。共是明双眼,回还晋一泉。(《晋源逢示周》)

  傅山此次在晋祠住了两个月,生活艰窘,聊以慰怀的是难老泉令双眼明豁。

  清顺治十三年丙申(1656)三月,傅山作江南之行,关心南明形势。秋回太原,居晋祠云陶洞,作《晋祠杂诗》五首:

  濛腾阴雾湿如泥,陇阪雷轰燥老脾。药饵方书停越婢,春风花酒闹吴姬。

  瞿塘日日下惊涛,万里春风打毷氉。华雾樊川清月暗,关心啼破小樱桃。

  谷雨西风日夜号,山河花柳壮钤韬。老人不动旁观火,秦策何妨作鲁皋。

  雾柳霾花老眼瞠,云陶稳睡拨鸡鸣。晋祠三日无吟兴,只忆观澜智勇生。

  茅亭自得陶公笔,尽日光芒动白虹。山泽不烦通地气,片云时起墨花中。

  这组诗虽作于晋祠,而非全咏晋祠。前三首回忆江南之行,首写在江南生病痊愈,次写在长江瞿塘峡间乘船感受,再写回忆在江南反清方略。后两首写晋祠三日生活及归来后待机而动的兴奋之情,所谓“晋祠三日无吟兴,只忆观澜智勇生”。

  傅山在云陶洞居住时,曾书“云陶”二字,笔力遒劲,高迈奇古,悬于洞门额上。他还撰书一联:

  日上山红,赤县灵金三剑动;月来水白,真人心印一珠明。

  逝者如斯。傅山自侨居松庄之后,很少再来晋祠,不过晋阳包括晋祠山水自在胸中,他曾题自画《瓮泉难老》云:

  《山海经》曰:“悬瓮之山,晋水出焉。”缀以祠者,唐叔虞庙在是。郦道元注《水经》曰:“水侧凉堂,右左杂林阴翳,罕见曦景。”然乎哉!然乎哉!图中一亭,是所谓难老泉也。亭后有梳妆肖女郎相,土人云是水母,为北金胜村女而成神,故水能逆流北卅里泽其家。盖鄙言也。凡水神总多女貌阴象耳,犹百泉之所谓壬癸庙。

  傅山的师友在太原大抵都会来晋祠瞻拜,流连叹赏不已。傅山在14岁时受知的陕西三水人、时任督学使文翔凤(字太青),暇日得游晋祠,作《题晋祠》诗:“山鸟解诗频向语,波光爱客故相迎。凌朝归去杨花恋,片片真随马足轻。”青年诗人吴雯虽觉生计窘迫,却也在三年里两次来往晋祠,至今流传着“一沟瓜蔓水,十里稻花风”的名句(《晋祠》)。清康熙五年(1666)春,朱彝尊游天龙山后入晋祠稍事休息,逍遥石桥之上,所见“草香泉洌,灌木森沉,鲦鱼群游,鸣鸟不已”,欣然乐其乐而感慨系之:“盖山川清淑之境,匪直游人过而乐之,虽神灵窟宅,亦冯依焉而不去,岂非理有固然者欤!”(《游晋祠记》)

  侍郎曹溶爱赏晋祠绝尘之境,睹识难老泉、周柏和唐碑而狂喜异常,作《晋祠纪游十二首》,有云:“泉香殷荐日,柏老义旗年。冈势蟠龙凤,林光净铠铤。银钩清不断,拨藓见雄篇。”清康熙十三年(1674),段辛(1662—1722,字叔玉,太原晋源人)奉太原知府周令树之命,将曹溶《晋祠纪游十二首》镌刻于石。某日,傅眉游晋祠见此刻,赞许道:“刀凿并用,笔锋走刀锋,勾点横竖,各有方寸章法,可谓游刃有余也。”傅眉将妙手良工的段辛讲与傅山,以为段辛“奏刀发刃,气魄幽微,钩摹传真”。段辛亦久慕傅山,在李堤之引荐下,拜师相从数年,得“双笔摹勒”真知,傅山每有书法佳作必请段辛刻石,“晋源之柏第一章”就是段辛的得意之刻。段辛搜集傅山1675年到1683年间法书日以继夜摹刻,傅山去世时刻至一半,万千悲恸的他继续刻帖,以“道之所存,师之所存”的信念述其志,终成日后名世的《太原段帖》,至今嵌于晋祠翰香馆碑廊的壁上,启功先生曾以“太原段帖寿霜红,三百年来墨苑宗”诗句誉之。

  傅山的好友在怀念他时,亦不能忘怀晋祠。陕西富平李因笃春日怀人,想起傅山,想到晋祠:

  太原城西古晋祠,丛柏半作虬龙枝。鱼多不骄涌水穴,水故平曲流千卮。石洞舒榻卧便稳,松庄老人来何时。安能终日坐岩下,醉弄白云闲赋诗。(《春怀八首》之一)

  在他记忆中,晋祠内多有傅山的题字。是的,傅山在云陶洞隐居的日子里,于晋祠之草木文物颇事流连。梧桐月白,杨柳风来,他和友人在景宜园洗盏共酌,所谓“茶七碗,酒千盅,醉来踏破瑶阶月;柳三眠,花一梦,兴到倾倒碧玉觞”;他还是那么钟情竹子,在他心中,那是“万竿逸气争栖凤;一夜凌云见箨龙”的气象;他俯赏难老泉喷涌而出,似乎唤起未泯的雄心,而生发“永锡难老”的希冀;他视周柏为“晋源之柏第一章”,这七个大字嵌于朝阳洞石阶下周柏旁壁间,行楷中糅魏碑,舒缓里见矫捷,遒健朴茂,练达通脱,颇具高逸出世、遗身物外之风神。

  傅山所书“晋源之柏第一章”,被阎若璩(1638—1704,字百诗)誉为“晋祠三绝”之一。也是在1672年,阎若璩第四次返归故里,逢顾炎武游太原,曾一道搜考晋祠古迹,在荒草中找到宋宣和五年(1123)的一块旧碑,上刻姜仲廉《谢雨文》有云:“唯圣母之发祥兮,肇晋室而开基。”阎若璩以此断定晋祠奉祀的圣母是邑姜,为一桩历史公案画上句号。

  到清乾隆年间,晋祠又迎来两位别具情怀的人物。清乾隆九年(1744),四次入京科考落第的刘大櫆(1698—1779)离开京师前往山西,到其兄刘大宾徐沟县署,其后纵观晋祠胜概,念太原去乡3000余里,久立祠下,茫然不知身之在何境,记而有云:

  有泉自圣母神座之下东出,分左右二道。居人就泉凿二井,井上为亭,槛以覆之。今左井已淹,泉伏流地中,自井又东,沮洳隐见,可十余步乃出流为溪。浸水洄洑绕祠南,初甚微,既远乃益大,溉田殆千顷。水碧色,清冷见底,其下小石罗布,视之如碧玉,游鱼依石罅往来甚适。

  三年之后,浙江遂安人周景柱于清乾隆十二年(1747)任太原知府,其间,他到晋祠游览,作了一番细致考证,以“挹泉流之清而思泽润之所被,而用自勉焉”的心情,作《太原晋祠记》。

  又过了12年,即清乾隆二十四年(1759),他乡做官的周景柱临时兼任山西乡试监试官,太原县知县黄捷山任乡试考官。周景柱遂托付黄捷山将其《太原晋祠记》刻于石上。其后,黄捷山请石工宁世昌刻石,并附跋一篇。

  周景柱是著名学者全祖望(1705—1755)的好友。全祖望作有《阳曲傅先生事略》,向傅山三致意焉。文末云:

  卓尔堪曰:青主盖时时怀翟义之志者。可谓知先生者矣。吾友周君景柱守太原,以先生之行述请,乃作事略一篇致之,使上之史馆。予固知先生之不以静修自屈者,其文当不为先生之所唾,但所愧者,未免为江南之文尔。

  是的,就是作《晋祠记》以自勉的周景柱,以为晋水、难老泉是养人之德的周景柱,在他任太原知府时,以傅山之生平与志业请全祖望作了一篇傅山事略,由他上呈史馆。如此,才有了以全祖望这篇傅山事略为底本、见于《清史稿·列传二百八十八·遗逸二》中的《傅山先生并子寿毛先生》。传末云:“山喜苦酒,自称老糵禅,眉乃称曰小糵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