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没怎么上过班的编剧

　　我确实没怎么上过班。

　　我大学读经济学，毕业之后第一份工作是房地产策划。那时候会去工地，对建筑行业有一点了解。之后的两年我做生意，但没有经验，交了学费。失败以后，我很苦闷，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在网上看小说，麻醉自己。各种类型的小说全看完了，我觉得好像自己也可以写，就全职写小说。

　　我有一个奇怪的爱好，喜欢看普通人写的帖子，家长里短的。

　　我经常看天涯论坛。有一个姑娘，在帖子里写因为父亲家暴，她和母亲、姐姐每天战战兢兢地活着。其中有大量细节描述，看得人眼泪直流。我没有经历过家暴，但从这个帖子里感受到了。

　　还有一个人说，他被借调到上级部门，抱着将来留在上级部门的想法去了，领导也给他画了大饼。但两年过去，上级单位还没解决他的编制，他又不甘心回到原单位，原单位曾经羡慕他的同事私下里都笑话他，竹篮打水一场空。他非常痛苦非常迷茫，每个文字都散发出这种气息。

　　在帖子里，我看到了烟火红尘中的种种。有普通人自己的语言风格，有他们的生活维度，反映了他们的个性。所以千人百面都有涉猎，典型性人物的说话风格、做事风格、思维模式，都留在我脑海里了。当我想要表达时，大脑自然而然地会冒出类似的话。

　　2009年的时候，我有一个建筑行业的朋友，她从国企跳槽到一家民营企业。在这个行业里，项目的标书非常重要，因为她标书写得好，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被董事长提拔到了集团。本来她不愿意去，董事长见到她就问：你觉得我们明年和某某公司协定钢材价格定多少合适？

　　朋友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立刻意识到这个问题背后有很高的决策权，在集团里她会有一个更大的发展空间，所以她看到了机会，就去了。

　　朋友讲了这个故事，我觉得很有意思，尤其是董事长的做法。之前也没有找过她谈话，突然连升三级，又只给她三分钟时间来说服自己，然后也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只问了她一个问题。他太懂如何一下子戳中别人的内心，太知道如何来收服下属。后来朋友就成了小说以及后来电视剧里女主角苏筱的原型，董事长就成了赢海集团董事长赵显坤的原型。

　　当时《杜拉拉升职记》小说非常火，还被改编电影、电视剧。朋友就说你也写，争取也卖出去。我就写了《苏筱的战争》，结果写完以后很垃圾。

　　有一句话说，你永远赚不到你认知以外的钱。我那个时候的认知水平比较低，文本还可以，但是涉及行业、社会的东西就很弱，导致小说质量很一般。现在很多人特别惊讶，说编剧以前写的东西都这么垃圾，怎么现在能写成这样？

　　在之后很长时间里，我大量看政治新闻、时事新闻，还炒股，看研报、财报、商业报道，研究公司的基本架构和经营管理，看过数不清的网帖，渐渐地对社会的运作模式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

　　小说完成后，我不满意，就一直扔在硬盘里。我一边进化，一边偶尔想起来改一改。2016年的时候，我的编辑突然想起来了，就建议我修改后出版，于是《苏筱的战争》出版了。

　　小说出版之后，卖给了影视公司，最终被拍成《理想之城》这部剧。

　　做编剧，也在职场中

　　因为涉及的职业比较小众，影视公司希望我也参与剧本的创作。最初我以为自己就是“打酱油”的，但因为一直没找到合适的编剧，最后决定让我来写剧本。

　　他们邀请参与过《雍正王朝》的吴兆龙老师做编审。吴老师经验丰富，说要写就写职场最难写的部分。我当时有一股初生牛犊不畏虎的劲儿，撸起袖子就开干了。2017年10月初，我交了前5集，吴老师看过后说可以，这可能就是我从小说作者转为编剧的入门阶段。但到剧本初稿完成已经是3年后了。

　　3年里，项目换过几次合作方，每次提的意见都不一样。有人希望女主角苏筱的父亲因为赢海的工程事故受伤，然后苏筱是为了复仇进入这家公司。有人建议一个女性人力资源高管是董事长的情人。还有一场戏是苏筱分手又失业，她的爸爸来看她，本来她不想爸爸知道，但看到爸爸做了一桌子的菜，她没忍住落泪了。这段被提意见说“太平淡了”，想删掉。

　　我以前也没做过编剧，每次修改意见发给我的时候都是批评意见，我就以为我的剧本真的特别差。我整个人快崩溃了，状态很不好，也失去了判断力。那阵子，江湖上有我特别“凶悍”的传闻，说我不好相处。

　　你看，做编剧也是上班，也有职场。一样有甲方、乙方，一样有工期进度，一样有职务不同、立场不同、诉求不同的人，一样有冲突与矛盾，一样有妥协与合作。我以前没经验，人家让我改我就改，现在遇到这种情况我会说，你连合同都没签，定下来再让我改吧。

　　最后项目定了合作方，刘进导演也进了团队，只有他说过我剧本好。我们俩达成一致，就是把住一个主题：潜规则与明规则之争。那段被说“平淡”的戏，刘进导演也觉得很好，很真实，又给拿了回来。

　　故事的主体是建筑公司赢海集团想要重启上市计划，但公司越做越大，组织管理没有跟上，资源分配也不平衡，人心散了，子公司跟集团有很深的矛盾。

　　苏筱是一个能力很强的造价师。工程里面有一句话，利润不是干出来的，是预算出来的。造价师跟甲方乙方打交道，利润从他手里出来，等于直接挣钱的人，领导一看到肯定抓住不放。作为一个外来者，苏筱又坚持明规则，对抗潜规则。董事长赵显坤觉得这是一把能解决问题的尖刀，在他的支持下，苏筱连跳了三级，进入管理层，促成子公司的合并。

　　小说建立在我朋友口述的基础上，但剧本需要更多细节填充，我得更了解建筑行业。在2019年，我又采访了十几个行业里的人。

　　在做调查的时候，我发现，在建筑行业里，90%的人都是男人。领导层、高层基本上都是男性。在写剧本的时候我遵循了事实，有一个开会的场景从上到下全是男性，只有苏筱一个女性，是去给他们送盒饭。

　　当然有观众说，苏筱和真实的造价师有些出入，这个确实避免不了。一方面因为造价师实在太少了，另一方面我们觉得《理想之城》的重点是职场，行业写得太深了，可能观众也不太爱看，就只是作为一个大背景。

　　写职场是在写人性

　　说我在写职场，其实是在写人性。

　　投票改革小组组长的那场戏很能说明问题。候选人有两个，苏筱和赵鹏，赵显坤站苏筱，集团二把手站赵鹏。投票的7个人里，有3个人很保守，不希望集团变革，所以苏筱的胜算并不高。

　　赵显坤第一个给苏筱投票，他是权威，有一种引导作用，所以率先投票。在他的带领下，又有两个人投苏筱，所以这3票立刻定下来了。投第4票的人本来站二把手，但是她在那个瞬间被苏筱打动，坚持了自己的内心。

　　7票里有了4票，大局已定。二把手是非常机灵的一个人，他在形势不利于自己的时候，就跟赵显坤在一起，他不是从真正的内心需求出发。最后端水大师投给了赵鹏，照顾赵鹏的面子，也是为了拉拢对方。

　　我在2005年到2007年之间把大部分美剧看完了。那一段时间是美剧发展的巅峰，印象比较深刻的是《实习医生格蕾》，觉得好看，每个人物都很生动。记得里面有个韩国人，眼睛小小的，长得特不起眼，在国产剧估计都上不了镜头。

　　几乎全看完以后，再看国内的一些剧，我就不是很喜欢，有些人物逻辑，我无法理解。职场剧也看得不多，因为当时很多职场剧还是在谈情说爱，女主角来了公司，一个王子来拯救她，霸道总裁爱上她。

　　国产剧流行过一种“大女主”。我看过一个片段，一个行业精英，一上来气场全开、大杀四方，跟人说话的时候一个数据一个数据往外蹦，下巴扬得比天还高。开会的情景里，她把所有人都骂了一顿，被骂的人都垂着头不说话。

　　我虽然没在职场待过，但现实里没有人是这样的，我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领导。我觉得做领导的人都会明白，越到高层，个人的力量越渺小，只有跟大家一起合作才能把事情做好。正常的领导会尊敬每一个人，因为他永远都不知道那个人会带来什么，反而是一些刚刚升小官的人趾高气昂得不得了。

　　在我看来，企业其实就是一群人聚在一起，共同努力向社会获取更多资源的团体。资源得到以后，福利制度、工资制度、人事制度等，都是为分配服务的。分配到每个人手里的资源，决定了每个人的生存与发展。在这个基础上，大家在争的就是生存权和发展权。

　　所以，《理想之城》里每个人都很鲜明，但不是一成不变的。在不同的事情里，每个人的利益诉求不一样，他们的态度和立场会有微妙的变化。没有永远的同盟，也没有永远的对抗，唯一不变的就是生存。

　　比如苏筱的伯乐汪炀，以前对苏筱那么好，他自己子公司的核心利益受损的时候，也会和其他人一样写信让苏筱下台。董事长把信甩在苏筱身上，她看到汪炀的名字，整个人都懵了。

　　我觉得我自己一直属于野生的作者，没经过专业培训，灵感爆棚时写得很精彩，没灵感就瞎写。之前写小说，我觉得情节还可以，但灵魂单薄。经历了《理想之城》剧本创作的种种磨砺，我终于从野生的作者转化为编剧，有了代表作品。能走出新手村，成为正式玩家，也算可喜可贺。

　　但你千万别把我说成是超人。十几年前还在写小白文，现在能写《理想之城》的电视剧，这是我作为普通人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可见每人身上都有些潜质，只要不放弃自己，坚持自己的目标，最后都可能到达自己的理想之城。　　　　  据《人物》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