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兹、焉耆、高昌、伊州、于阗、且末、敦煌、酒泉、张掖、武威、原州、灵州……他们从撒马尔罕出发，沿着这些城市，一路向东，就可以到达并州。粟特人走过的长长的由物资和财富串连起来的路，李希霍芬叫作“丝绸之路”，他们用金银、香料、奴婢和珍奇动物换来布匹和丝绸。

　　强大的粟特商团，在中土经营起的财富网络很可怕，但更具影响的是，他们带来了宗教和哲学，竟然还有人在中土做官，对时局和民族融合形成了很大影响。

　　如果没有一个人的出现，我们一定会觉得这些文字都是平板的没有温度的历史，它只存在于典籍中，很容易就一笑而过，但有了这么一个人，这些历史的面孔就活了起来，变得温暖，变得活泼，甚至充满艺术之美。

　　这个人是虞弘。

　　隋开皇十二年（592），虞弘59岁，寿终正寝，埋葬于晋阳古城西南5000米处的山阶台地上。也许是后人领会他的遗愿，尽量按故国的风俗，给他营造一个天马、半人鸟祭司和密特拉神共同协助亡灵的地下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可以不理俗务。

　　592年，并不是什么重大年份，这时隋朝已立国11年，除云贵高原、青藏高原、新疆、蒙古、东北等地区外，内地已连成一片，隋文帝杨坚行“开皇之治”，大隋社会繁荣，外患较少。隋文帝一登基，就把自己13岁的儿子雁门公杨广封为晋王，又让他兼任并州总管。第二年，又在并州置河北道行台尚书省，杨广担任尚书令。开国之初，便把自己与独孤皇后的次子杨广送来晋阳就藩，可知晋阳地位之重。那时的河北行台可不是现在的河北，而是山西+河北，治所在晋阳。杨广在晋阳成长起来，“好学，善属文，沉深严重，朝野属望”，长成一匹狼。

　　而虞弘在13岁时担任的是柔然使节，先后出使波斯和吐谷浑，那是他的文化故乡，他在撒马尔罕的外国使者接待处看到，四壁上画着从外国带回的异域图景，他疯狂学习着。然后又出使东魏，正赶上北齐替代东魏，北齐文宣帝高洋把他扣留下来，既来之则安之，他先后做过北齐的轻车将军、都督凉州诸军事、凉州刺史、游击将军等官位，还参与了北齐对突厥、契丹与柔然的多次战争。北齐国祚很短，只有28年，北周武帝宇文邕于576年攻入晋阳，设并州，领太原、乐平二郡十县，一个月后北齐就被灭了。虞弘又任北周的使持节，还通过战功一步步升到了仪同大将军和开国伯，兼领并、代、介三州乡团，任检校萨保府。581年，本来只是北周丞相的杨坚，从一个王权的内部钻出来，以隋代周，晋阳成了隋地，虞弘又成了隋王朝的仪同三司、领左帐内，受命“镇压并部”。

　　能在北齐、北周、隋三朝为官，虞弘了不得。他长期担任的官职叫检校萨保府，执掌入华外国人事务。萨保就是粟特商队的首领，在丝绸之路上，粟特人安居下来后，首领就是粟特人的最高统治者，在内地，皇帝们就用这样的方式，将粟特商团纳入帝国的运转当中。

　　虞弘弥留之际，一定往西回望过，西边的西边，是他的故土鱼国，生活在锡尔河边的鱼国人，“不播种任何种子，以家畜和鱼类为活”，他们其实除了吃鱼，还吃着中国传来的粟米，一代代向往着粟米的生产地，然后成群结队，跋山涉水过草原，一路向东。这群人里有虞弘的祖父。

　　从祖父离开故土，到父亲，再到他，一代代往中原迁徙，当中原的繁华富庶羁绊住他们的脚步，虞弘也只能在梦中见到鱼国了。直把他乡作故土，中土成了他的家，晋阳就是他的故乡。

　　如今要去往天堂，那就把中原故土和中亚故土留在石椁上吧。顶部要有瓦棱痕，由正脊、垂脊和岔脊构成歇山顶，悬鱼和鸱吻作装饰，若干石块要用卯榫结构连接，这是中原式。石椁内外有描金彩绘，绘就中亚人的生活，宴饮、乐舞、狩猎、酿酒、家居、出行都安排起来，用葡萄纹、火焰纹、忍冬纹作装饰。跳一曲胡旋舞吧，宴席之间就欢乐起来。雕刻上祭祀和火坛，祆教就不会消失。这浓浓的异域风情告诉我们，浪漫又务实的粟特人，其实也很想家。

　　如今走进山西博物院，在“民族熔炉”展厅里，你就能看到汉白玉的虞弘石椁，石椁和其四周内外的雕绘描绘了一个今天依然色彩斑斓的地下世界，那里的一切都是活的，是丝绸之路的回响，雄浑而热烈。

　　虞弘走了12年后，杨广成了著名的隋炀帝，又过了14年，隋朝灭亡，晋阳迎来了煌煌大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