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尤其是中国的村庄,凝聚家族血脉,存放乡情乡愁,它的历史本身或许就应该是一个有呼吸有脉动有体温的人,阅读村庄,难道不是阅读我们自己吗?每一个人的身边,都有一部关于村庄的读本,随身携带,随时翻一翻,会唤醒许多记忆,会找到自己并且守住自己。 2017年底,接受山西省委宣传部和山西省扶贫办委托,跑遍全省58个贫困县中的21个,其中深处吕梁山、太行山两大集中连片贫困区域的10个深度贫困县是采访重点。这10个县的贫困人口,占到全省建档立卡贫困户的一半以上。历时4个月采访,行程上万公里,最后写成一部全景式反映山西省脱贫攻坚的长篇纪实作品《掷地有声——脱贫攻坚山西故事》。虽然是受命之作,但把脱贫攻坚放置在“三农”问题的框架内考察,新一轮以“精准扶贫”为主题的意义便凸显出来。 精准识别,精准施策,精准退出,在诸多精准政策中,易地移民搬迁是脱贫攻坚这场浩大工程中最大的工程。中国14个集中连片贫困地区,华北有吕梁山、太行山-燕山两大集中连片贫困区域,大部分在山西。其显著特点,是贫困村落小而散,居所危旧,生产生活环境恶劣,他们零零星星分布在吕梁山、太行山大山褶皱里,炊烟稀少,地亩荒秽,交通不便,老弱困守。以赵家洼村为例,这个村庄由兴盛期的100多户数百人口,最后只剩下6户13口人株守村庄。比赵家洼更甚者,山西一省,仅有一个人的所谓“一人村”就有17个。这些贫困村落,深处大山腹地,交通不便,与世隔绝,生存艰难。这样小而散、散而穷的村落,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经过几次扶贫移民搬迁,再加上城镇化步伐加快,这样的村落大为减少。新一轮精准扶贫开始,易地搬迁作为脱贫攻坚的重要举措,山西省共搬迁47.3万人前往城镇各集中安置点,城镇化安置达到70%,其力度之大前所未有。 这是《赵家洼——一个村庄的消失与重生》的背景。赵家洼村是我们采访的第一个贫困村落。这个村庄是搬还是留,是就地振兴还是易地安置,牵动过无数人的心。习近平总书记在2017年6月21日来山西考察,在赵家洼看田野庄禾,走访贫困户,与地方干部座谈,在村里待了将近一个小时,充分肯定易地搬迁对脱贫攻坚的意义。
我们采访结束,赵家洼村仍然萦记心头,不能忘怀。《掷地有声——脱贫攻坚山西故事》脱稿之后,恰好由《光明日报》和湖南文艺出版社共同策划,要以习近平总书记在脱贫攻坚5年来走过的10个村庄为书写对象,全景式反映中国脱贫攻坚所取得的成就。山西省岢岚县赵家洼村名列其中。接受任务,我和陈克海两人再返岢岚县,一住8天,走访已经迁入各安置点和早期迁入县城各街巷居民区的原赵家洼村民50多位,对村庄的历史、生存经济、生存现状、搬迁过程以及后续产业发展,进行了翻箱倒柜钩沉式采访,一个村庄的历史逐渐呈现出来。
这个村庄,由一个一个家族的命运构成,由一个一个人的命运构成。近百年来,因为逃避灾荒,因为躲避战火,因为刨食谋生,他们拖儿带女,他们面黄肌瘦,他们衣衫褴褛,他们以各种方式,背负着家族和个人的伤痛,甚至民族血仇来到赵家洼村,吕梁大山慷慨地张开双臂,接纳下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黎庶苍生。赵家洼村和山西省乃至全中国所有的村庄一样,村庄的历史有过苦难,有过艰难,也有过令人骄傲的过往。再一次站在白浪翻滚的岚漪河畔,仿佛能听到那些曾经年轻曾经年少的赵家洼人沿着山道进进出出的动静。 但是,赵家洼村和许许多多集中连片贫困区域的小村庄一样,在现代社会汹涌大潮的冲击之下,开始衰落,开始凋敝,青壮劳力出走乡关另谋生路,更年轻一茬赵家洼后代,从学堂出来的那一天起,就打定主意再不回那个曾经留驻自己童年的地方。直到2017年9月,整村搬迁,赵家洼这个从形成到最后消失不足百年的村庄所处的地方,又回复到百年前林草覆盖鸟兽出没的模样。 这个小山村承载着太多历史信息,承载着太多黎庶苍生求生存的艰难与成就、悲苦与欢乐,一段村落史,就像一曲高亢激越、悲壮昂扬的晋北唢呐曲,既是历史的,也是现实的,关乎土地,关乎生存,关乎命运,在某种程度上讲,赵家洼其实是中国近现代史的一个侧影,赵家洼村民一张张面孔,其实是中国亿万农民的一个侧影,这个侧影倒映在碧蓝的岚漪河上,如此清晰,如此生动,也如此启人思索。
(作者为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山西文学》主编)
鲁顺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