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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重印本里改坏了的句子

韩石山
《围城》初版本(左)与重印本封面
  编者按  《围城》是钱锺书先生唯一一部长篇小说,堪称中国近当代小说中的经典之作。这部作品令人回味无穷,众多读者围绕小说思想内涵、语言特色、人物塑造等方面品评颇多。而我省作家韩石山先生作为资深“钱迷”,读《围城》已写下百余则札记,今选取其中十则短章与读者共享,一者,可知小说语言语境有其时代性,亦可对当下民国题材创作有所裨益;二者,可窥韩石山先生读书方法、治学精神之一斑。

  我是个“钱迷”——钱锺书之迷。最爱看的,是他的长篇小说《围城》。手头此书的版权页上,标明1980年11月出版,实则提前上了市。当年10月下旬,我在北京东安市场的书店里就买下了。买下就看,很是喜欢,往后有新版本出来 ,或是相关的书籍出来 ,常是见了就买。比如1991年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的《〈围城〉汇校本》,虽多有诟病,我还是买了且珍视之。因为有了这个本子,就等于有了1947年晨光出版社出的初印本。

  1980年出的这个新本子,学界称之为重印本。出版前,钱先生说他“顺手有节制地修改了一些字句”(《围城·重印前记》)。应当说,许多修改是增色的,但也有不少句子改坏了,至少是不甚妥当。兹举数例,以就教于高明。以下文中,黑体字是初版本上的句子,对照着说的,是重印本上的句子。

  1.(方鸿渐)洗了澡赶到甲板上吹海风,又是一天开始。这是七月下旬,合中国的旧历三伏,一年最热的时候。在中国热的比往年厉害,后大家都说是兵戈之象,因为这是民国二十六年。

  重印本中,“民国二十六年”后加“[一九三七年]”。写小说,故事发生的时间,春夏秋冬,往往含糊不清,写上年月日,什么都有了。而写个年月日,是最无文学意味的。钱先生的这个办法,可说是将年月日糅合在情景描述中。无意中说了个“一天”,趁便说是七月;因为热,便有了“兵戈之象”;何以如此?因为这是民国二十六年。这样一来,说出年份,不是累赘,而是必须。重印本加上“[一九三七年]”,想来是进入新社会几十年,怕年轻人不知“今夕是何年”。虑事是周到了,行文上则是多了一个累赘,让人以为看的不是小说而是学术论著,遇上个“随文注”。写民国的事,用了民国纪年,恰是一种语境。此处标注,大可不必。

  2.又忙解释一句道:“这船走着真像个摇篮,人给他摆得迷迷糊糊,只想睡。”

  重印本中,“又”字改为“她”。这是钱先生从了俗。小说叙事中若下一句顺势即知主语为谁,多以略去为佳。尽量少出现名字,和代名之词的他、她等。以此理而论,初版本上面见了鲍小姐的名字,此处用“又”是对的。钱先生此改,或许是考虑到当时的阅读习惯,实则大可不必。

  3.八月九日下午,船到上海,居然战事并没有发生。

  “居然”一词,重印本改为“侥幸”。“居然”有“庆幸”的意思。此前已战云密布,天天都有开战的迹象,到了八月九日,竟未开战,用“居然”甚合书中人物的心态。作者如此落墨本无不妥。重印此书,顺手修改,将“居然”改为“侥幸”,语义是平和了,那种钱式的反讽也就没了。

  4.孙小姐长脸,旧象牙色的颧颊上微有雀斑,两眼分得太开,使她常带着惊异的表情。

  “长脸”,重印本加一圆字,成“长圆脸”。这个地方,按说不必讲究,长脸不会像个驴脸,圆脸也不会是用圆规画下的。再就是,无论旧小说新小说,描摹女子脸型,绝少用“长圆脸”。长而圆,下巴较额头窄,那就是瓜子脸,再长就是锥子脸;下巴的宽窄略等于额头,那就是冬瓜脸了。若一开始就写了个长圆脸,可说笔下有误,虑事不周。此处却不是,是已写了长脸,初版本未改,几十年之后出重印本才改,只能说有意为之。究其心思,只会有两种情形,一是与别的人物区别开来,一是适应书中的描写,比如下面说了“两眼分得太开”,若长脸则所分尺度有限,圆些才会分得更开。与别的人物区别开来,又分两种情形,一是书中人物,一是真实人物。这里是在书中,且详加探讨。书中着力描写的女性,只有两位,一是苏文纨,一是唐晓芙。写唐晓芙在第二章,出场就写到了,说“唐小姐妩媚端正的圆脸,有两个浅酒窝”。对苏文纨没有这样写到脸上,但我们从一些描写的句子上,得到的观感是,整体修长而单薄,同比例分配,脸型也该是瘦长而清秀。这一层,从第八章在香港赵家再度出现的样子,也可得到反证:“苏文纨比去年更时髦了,脸也丰腴得多。”现在胖得多,过去必是瘦得很。重印本修订时,将长脸改为长圆脸,显然是往唐晓芙这边靠了靠。好多探讨文章都说,唐晓芙是书中唯一未有微词心存爱意的女性,还有人认领,说是像了她云云。再说可能虑及的真实人物,一是疑似与钱有恋情的赵萝蕤,一是定格为钱夫人的杨绛。这上头,易遭物议,不说也罢。总之,无论何种情形,都是个不必,只能说作者用心绵密而不可名状。

  5.那女人把孙小姐从头到脚的打量,忽然发现顾先生的注意,便对他一笑,满嘴鲜红的牙根肉,块垒不平像志士的胸襟,上面疏疏地缀几粒娇羞不肯露脸出头的黄牙齿。

  重印本里,“志士”改为“侠客”。有个情况读钱著少的人或许不知,《围城》刊载及出初版本,曾受到进步文化人士的激烈批判。1949年后直到改革开放之初,钱先生不愿重印此书,说写得不好,只能是托辞;当年批判此书的人大都健在,不愿再度授人以柄,也该是难以解开的心结。不得不允诺重印且修订之际,他自然明白该改些什么词语,什么句子。相对于“志士”,“侠客”通常谓之一介武夫。略一思忖,笔头便偏向了保险的一边,嘴再尖的男人也无从置喙,舌再长的妇人也难以诟病。只是如此良苦的用心,是艺术的忠诚,还是世俗的权衡,尚难遽下断语。再,志士免了嘲讽,而侠客又何辜无端受此奚落?又再,即视侠客为一介武夫,下文的“胸襟”岂不失了着落?至少也是不太匹配。

  6.鸿渐看见一个烤白薯的摊子,想这比花生米好多了,早餐就买它罢。忽然注意有人做成这摊子生意,衣服体态活像李梅亭,仔细瞧,正是他,买了山薯脸对了墙在吃。

  重印本中,“有人做成这摊子生意”,改为“有人正作成这个摊子的生意”。先不说改后的句子,说改之前的。这是个口语句子,简练,一个“的”字都没有,一看全明白。“做成这摊子生意”,不管是看字还是听音,都明白是在这个摊子上买下了白薯,不会理解为掏钱把这个摊子买下了。改后的句子,加了三个字,分别是“正”“个”“的”。一个一个地说。“正在作成”,时间明确了,表示交易正在进行中,可后面的“脸对着墙在吃”,岂不到了另一个时间点,怎么可能同时看到买又看到吃且立马判定其人为李梅亭?加一“个”字,成了“这个摊子”,莫非此处还有另一个烤白薯摊子?第三,加了个“的”字,成了“这个摊子的生意”,莫非不明确标示生意与摊子之间的从属关系,李梅亭能把摊子买下吃了?几十年正确语法的熏染,积久成习,生是把一个活泼的口语句子,改得了无生气。

  7.(高松年说:)“别说他们还没有结婚,就是结了婚,养了孩子,丈夫的思想有问题,也不能罪及妻孥……”

  重印本中,“养了孩子”,改为“生了孩子”。我以为还是“养了孩子”好,次之,“养了小孩子”也行,独独这个“生了小孩子”没有道理。“养了孩子”是口语,重在完整的表达,连生带养都有了,再怎么也不会有歧义,让人认为是领养了别人的孩子。明确了一个“生”,成活与否,尚在两可;若生而不活,“罪及妻孥”的“孥”字便没有了着落。写小说,笔锋犀利之人,多是前后照应,自然成文,过后修订,多半会顾前不顾后,让文气打了“格登”。

  8.鸿渐忽然想起一件事,说:“咱们这次订婚,是你父亲那封信促成的,我很想看看,你什么时候把它检出来。”

  重印本中,“检出来”改为“拣出来”。实则不必改。检,翻检的意思,正是找书信的常规动作。“拣”是拣拾,是一下子拿起,纵有“挑拣”的意思,其对象也不会是书信。这种地方,写下什么,就是什么,细一思忖,常会觉得不妥,要改了。三联书店的《钱锺书集》,有一册为《写在人生边上·人生边上的边上·石语》,正文前有一帧钱的手迹,题为“石语”,正文仅一句话:“绛检得余旧稿,纸已破碎,病中为之粘衬,圆女又订成此小册子。”绛即其夫人杨绛,之后的动作用语,不就是个“检”字吗?

  9.(孙柔嘉说:)“快去罢!他提拔你做官呢,说不定还替你找一位官太太呢!我们是不配的。”

  重印本里,“我们是不配的”,改为“我们是配不上你的”。此一刻,孙柔嘉是夫妻吵架说气话,拿赵辛楣挖苦方鸿渐。既说了“说不定还替你找一位官太太呢”,接下来的“我们是不配的”,定规是说她配不上方鸿渐。这里的“我们”,是汉语语法的一个特例,复数词语用作单数自指,多用于弱势的一方,增加委屈的情感。比如京剧《梅龙镇》里,正德皇帝调戏了民女李凤姐,李唱道:“军爷说话理太差,不该调戏我们好人家。”钱先生年轻时是顺势写下,自然无误,到了这把年纪修订,觉得明明一个女人,怎么能自称“我们”,没有多想,便改为“配不上你”,让这个“我们”在对应上缩为一人。考虑是周全了,女主人委屈的情感就减弱了,不能说不是百虑之一失。

  10.方鸿渐和衣倒在床上……不知不觉中黑地昏天合拢,裹紧,像灭了灯的夜,他睡着了。

  重印本中,“像灭了灯的夜”,改为“像灭尽灯火的夜”。此一改动,全无必要。这里说的是方鸿渐在妻子走后,发泄一通,精疲力尽,和衣躺在床上,不知不觉间睡着了。朦胧中,其感觉的程序先是昏天黑地合拢,继而裹紧,终于坠入黑沉沉的睡眠之中。此刻的感觉,“灭了灯”是一种泛指,如同我们平常说的“黑灯瞎火”。你不能细究,说这儿灭了灯,天黑着,别处的灯不灭,会有光线照过来。为了周全,叫天全黑,就得“灭尽灯火”。这上头,只能说老先生多虑了。

  历年下来,读《围城》札记共有一百多则,多是赏析,腹非之处,当然不止这么十则。有的较为复杂,一写就长,只有舍弃。我不敢说我的感觉全是对的,极有可能是佛头著粪,亵渎前贤。不管批评者说什么,我都打心里喜欢,毕竟是你看到了这篇文章,知道世上有人对钱先生的书还能说道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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