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的一生既有“居庙堂之高”的纵横捭阖，也有“处江湖之远”的忧国忧民，更有贬谪生活的苦乐交织。

　　他一生几经沉浮，大半个中国都留下过他的足迹，其间的经历和遭遇，为他的创作提供了不竭的源泉与灵感。因此，他的诗与词，常常满含对生活的热爱、对困境的应对和对人生的感悟，这些特质使他的人格和作品具有极大的影响力和独特的治愈力，给人们带来心灵的慰藉和快乐。

　　在他留给我们的文学作品中，有孤独有相思，也有柔情和豪放，有挫败有挣扎，也有苦涩和洒脱。他留给后人的宝贵的精神财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东坡其人

　　苏东坡（1037—1101），名轼，字子瞻，又字和仲，号铁冠道人、东坡居士。他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历史人物之一，也是一位思想复杂、性格多元、创作丰硕、交友广泛的古代士大夫。

　　他的一生大概是这样一条轨迹：7岁读书，10岁能诗，20岁通经，21岁中进士，22岁丧母，25岁制科考试获“百年第一”，28岁丧妻，29岁丧父，43岁因“乌台诗案”差点死去，44岁起不停被贬谪，47岁丧子，直到60岁还再被贬，终于在66岁（虚岁），走到生命的尽头。

　　自他身后的近千年来，世人对他文学作品、生平事迹、为人评价等方面的研究成果颇丰。苏东坡的影响到底有多大？我简单举几个例子：在我们国家，为他庆生的“寿苏会”活动已延续900多年，也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在日本，寺庙中的僧人至今仍旧保留着每天诵读苏轼作品的传统；在韩国，有纪念他的汉江赤壁游活动；在欧美，研究苏东坡的学术机构也有不少。

　　苏东坡能够从古到今为世人千年传颂，从中国到海外，不受时间限制，跨越地域、种族，是因为他把他的一生过成了真正的艺术。

　　苏东坡这个人很了不起，他不仅在诗词、散文、书法等方面造诣颇深，同时还有着水利工程师（苏堤）、大厨师（东坡肉）、服装设计师（子瞻帽、东坡笠、椰子冠）等头衔。宋神宗说他有李白的才气，而李白没有他的学问；甚至是政见不合的王安石也评价他“不知更有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

　　我们看待历史人物时，应持有一个基本的态度——既不能苛责先贤，也不能为尊者讳，而是以历史的真实为基础，从历史的事实出发作出判断。苏东坡生活在历史上称为“百年承平”的北宋中叶，是相对平稳的一个时期，但社会危机也在加剧，内政格局反复多变，党争此起彼伏。宋代是中国古代历史上文化最繁荣的一个时代，造就了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司马光、朱熹、陆九渊、苏轼、程颐等一批文人士大夫，他们虽政见各有千秋，却都有着胸怀天下的志向。而苏轼作为其中最耀眼的一员，在中国文化史上的意义不仅仅局限在文学方面，他的人生思考、文化性格，对后世有很大的影响。

　　这就说回来，为什么在那些先贤中，我们尤其喜欢苏东坡？在我看来有这么几个方面。一是他看透了人生的无常、人性的复杂和生命的丰富，因而活得“通透”，正如他反复吟诵的“人生如梦”“吾生如寄”一样；二是他在历代文人中，活得十分有情趣，当你读到“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样兄弟情深的句子时，那些简单的词句表达出了他当下的体验，会让你觉得就好像自己说出来的一样。

　　文化巨人

　　苏东坡一生的作品经过历代整理，到今天留给我们的有2700首诗、360首词、4800篇文章、1000多封书信、400多幅字画真迹、400多个药方，还有几部经学著作。他的这些文化遗产，千年回响，震古烁今。

　　说苏东坡是文化巨人、大文豪、文学全才，相信没有人会有异议。苏东坡不仅自己是文学全才、大才，其父、其弟也是著名的文学家。父亲苏洵，字明允，一说自号老泉，就是《三字经》中所说的“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的那位；弟弟苏辙，字子由，以散文著称，擅长政论和史论，也是才华横溢。著名的唐宋散文八大家，苏氏父子就占了三席。

　　苏东坡出生在四川眉州，当年南宋大诗人陆游来到这里时，看到山清水秀，不由发出感慨：“孕奇蓄秀当此地，郁然千载诗书城。”宋代有史料描绘，当时的眉山县（今眉山市）是一处“其民以诗书为业，以故家之献为重，夜燃灯，诵声琅琅相闻”的文化之乡。两宋三百年，一个眉山县就出了909位进士，眉山因此成为了全民向学的代表。苏轼出生在这“孕奇蓄秀”的文化之乡，从小就接受了深厚的文化熏陶。

　　有人讲，生活停止的地方就是文学开始的地方，我并不以为然。苏东坡的文学作品中生活并未停止，反而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气息，表达了他热爱生活和关注人性的风格，他的作品是现实生活的延续和真性情生命的赞歌。

　　他在杭州任通判时，一日，去郊区新登镇视察，一连几天的春雨突然不下了，看到春光明媚、春耕繁忙的景象，他写下了“东风知我欲山行，吹断檐间积雨声”。一个普普通通的雨天出门突然放晴，在东坡看来充满诗情画意。

　　他在密州时，率众盛大出猎，他在词里说“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他更期望的是“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为国家建功立业。不过，历史没有给他机会。

　　被贬黄州，他与友人出行，道路遇雨，众人皆狼狈，而他却大声吟唱：“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尽管在黄州生活很艰苦，但苏轼的心态却好到极致。

　　同样在黄州期间，他游览了被人称为赤壁的地方，写下了《念奴娇·赤壁怀古》，尽管不是古战场，他仍以磅礴的气势，将眼前的大江与历史的长河融为一体，一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便超越了历代的怀古诗词。自此，便有了文赤壁、武赤壁之分。他想到了当年的周瑜：“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这是对英雄的赞美，表达了他对英雄的仰慕，有着男人渴望成为英雄的心结。

　　号称“千古咏月第一”的《水调歌头》，苏东坡在开头问了与屈原《天问》、李白《把酒问月》类似的问题：“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词中有“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之句，看似是对传说中月宫的描述，实际上是对官场尤其是对京城官场尔虞我诈、钩心斗角的恐惧和感慨。结尾发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祝愿，千百年来被人反复咏唱。

　　苏东坡不仅在文学上成绩斐然，在书法和绘画上也有很高的造诣。他的书法与黄庭坚、米芾、蔡襄合称“宋四家”，被后世认为是最能代表宋代书法成就的书法家。

　　苏东坡也精于绘画。他的画开创了湖州画派，擅长画墨竹，且绘画重视神似，主张画外有情，画要有寄托，反对形似，反对程式的束缚，提倡“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且明确地提出了“士人画”的概念，对以后“文人画”的发展奠定了一定的理论基础。

　　性情中人

　　苏东坡自21岁中进士，一生起起落落，都在官场度过。他做过不少地方的行政长官，也短时间做过中央大员。他为人正派，不阿谀奉承，不趋炎附势，这种性格致使他接连被贬，甚至因“乌台诗案”坐过牢，差点掉了脑袋。幸有北宋开国皇帝赵匡胤立下不杀士大夫的遗训，才为后人保留了这位文学大家的性命。

　　苏东坡的性子并不适合做朝官，在地方上主政一方，还能为民办点实事。他一生住过的地方大概有15处，先后在杭州、湖州、徐州、扬州等地主政，最短的是登州，虽然只待了5天，但他已经给登州留下了发展规划。他在徐州住在城楼的帐篷里指挥抗洪，在儋州教耕促农。“东坡处处筑西堤”，东坡在杭州西湖工地常常是和百姓在一起吃饭，这在那个时代是很难想象的。

　　苏东坡是美食达人。人们常常说，没有什么是一顿美食不能治愈的。一个小小的吃食，东坡认真赋诗。本来吃是一件很俗的事，他却能够让其与诗的高雅结合得浑然天成，不仅让他自己放歌纵酒，也让我们从他的文字中体会到吃的乐趣。别人是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苏东坡是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吃起来。大家熟悉的“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雪芽何时动，春鸠行可脍”“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天下风流笋饼餤，人间济楚蕈馒头”都与吃有关。有人统计，东坡有38首关于美食的诗词，中国菜谱中有66道菜与他有关。比如，东坡肉、东坡羹、东坡饼都是在黄州发明出来的，他能够把很平常的食材充满智慧地转化为美食。

　　苏东坡是社交达人，他的朋友圈绝对是“患难见真情”的代表。“某始谪黄州，举目无亲，君猷一见，相待如骨肉。”初到黄州，知州徐君猷、僧人继连陪他走过了最艰难的一段。当时灰头土脸的苏东坡，别人避之不及，唯独他们二人和苏轼同耕东坡，共饮雪堂。在他朋友中还有两个“铁杆”，一个是与东坡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马梦得，甘愿辞去公职千里随东坡，陪他在黄州吃苦，成语“刮毛龟背”就和马梦得有关。第二位是他的发小巢谷，只要东坡落难被贬，他就会跋山涉水来到东坡身边，东坡回朝做官他就隐身不见无影无踪，他从老家眉州不辞劳苦专门来到黄州给东坡当家教，70岁时还执意从眉州赶赴儋州看望东坡。东坡还有一位朋友是陈慥，他因为苏东坡的一首“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让“河东狮吼”成为了惧内的代名词。

　　官场失意

　　苏东坡44岁被贬黄州，58岁被贬惠州，60岁被贬儋州。66岁，生命最后一年,他结束了流放生涯，来到江苏镇江的金山寺，题写了“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你问我这一生的功业，就是这三个地方，黄州惠州儋州。这三个地方都是他被贬谪的地方，东坡在这三个贫穷荒凉野蛮的地方度过了近十年。我觉得这两句诗，可以看作东坡本人的自嘲。

　　黄州的江风明月，躬耕东坡，对饮雪堂，人间温暖，“此心安处是吾乡”，他把自己当成黄州本地人，吟诵着“黄州猪肉好”，不仅熬过了那段苦难的日子，还在精神上真正由苏轼走向东坡，迎来了文学艺术创作的巅峰。我们熟知的千古名篇《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寒食帖》《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念奴娇·赤壁怀古》《赤壁赋》《雪堂记》《方子山传》《记承天寺夜游》《初到黄州》等都是在黄州创作的。

　　黄州时期，东坡诗词风格的变化反映的是他思想上的变化，风格由豪放雄健，变得自然平淡、旷达脱逸。黄州之前，他身在庙堂是入世，黄州之后，他面对苦难是出世，安国寺就成了他日常去得最多的地方，他的人生境界从黄州开始焕然一新。

　　后来贬到惠州、儋州，苏东坡完成了由臣到人的蜕变。在惠州，“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不只是荔枝，他还发明了火烤羊脊骨，这么说来东坡是吃羊蝎子的鼻祖。60岁的东坡在惠州作别家人时，意识到“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他立下遗嘱，对大儿子苏迈交代了后事。东坡知道，凡是被贬海南的人没有活着离开海南的，他坦然面对死亡，向死而生。他说：“尚有此身，付与造物，听其运转，流行坎止，无不可者。”就是说，他已经完全把自己的躯体交给了老天处置，无论怎样颠沛流离，无论给他多少苦难都可以。尽管在儋州“大率皆无耳”，要啥没啥，他仍然感受着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乐趣，在教耕促农、酿酒制墨的生活中，留下了说之不尽的《笠屐图》。也是在儋州，他写过《谪居三适》，就是谪居生活中有三件舒适的事，用诗词来表达，蛮荒之地的生活让他活成了诗。

　　苏东坡为什么官场失意？在我看来虽然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和遇人不淑的外在因素，最主要的还是他性格的原因。他在《思堂记》中写得很清楚，“言发于心而冲余口，吐之则逆人，茹之则逆余。以为宁逆人，故卒吐之”。意思是我说的话是从我的心里发出来的，从嘴里冲出来的。我吐出来就得罪人，我吞进去就得罪我自己，但是我宁愿得罪人，所以我最后还是把它吐出来。他还有两句诗也体现了这种意思：“好诗冲口谁能择，俗子疑人未遣闻。”正是苏东坡这种心直口快、没有城府的性格，成为他不断被贬谪的一个重要原因。在王安石变法时，他看到某些新政实施后损害农民利益而表示反对，受到变法集团（新党）排挤。变法失败后，保守派（旧党）执政，重用苏东坡，连连提拔。而苏东坡也不赞成他们将新政全数废除，又受旧党排挤。

　　这种坚守自身价值观的独立精神，在当今是非常值得我们学习的。

　　人生得意

　　官场失意的是苏轼，人生得意的才是苏东坡。

　　苏东坡面对官场失意并非麻木不仁，对加诸其身的迫害也不是逆来顺受，而是以一种全新的人生态度来对待这种变故。他把儒家穷且益坚的精神、老庄超脱的态度，与禅宗以平常心对待一切变故的观念有机地结合起来，从而消解痛苦、提升境界。这种执着于人生而又超然物外的生命范式蕴含着坚定、沉着、乐观、旷达。这也使得他虽身处逆境，却仍然能保持着高雅的生活情趣和旺盛的创作活力。

　　《后杞菊赋》中，他发出感叹：“人生一世，如屈伸肘。何者为贫，何者为富？何者为美，何者为陋？”生命短暂，如果为功名利禄尊卑荣辱所累，怨天尤人沉湎其中，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岂不痛哉！苏东坡的旷达是他的表面，坚毅才是内在的精神本质。“已外浮名更外身，区区雷电若为神。山头只作婴儿看，无限人间失箸人。”意思是站在天目山绝顶而俯视雷电，雷电霹雳轰鸣的声音好像婴儿啼哭一样轻微。而在山下的人却被雷电吓掉了手中的筷子。东坡用这首诗告诉我们，雷霆之威对已经跳出其外、抛开浮名甚至生命的人来说是不起作用的。东坡的这种人生态度一直持续了一生。刚毅的人往往更接近于仁，反过来说，仁者必刚，这也恰恰验证了儒家的观点。

　　最能代表东坡旷达的作品是《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东坡46岁那年写这首词的时候，完成了苏轼到苏东坡的蜕变。“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穿林打叶声”不仅仅是雨声，实际上可以理解为东坡人生中的杂音，他告诉我们，不要活在别人的声音和定义中，勇敢地去找到自己的生活方式。“也无风雨也无晴”，晴天也好，雨天也罢，都是我的生命，快乐和不快乐都是我的人生，这个时候他已经实现了真正的豁达与超脱，只顾“吟啸徐行”向前走。我们的人生一定是有喜有悲，苏东坡告诉我们，喜和悲都是生命的一部分，能够超越悲喜就豁达了。

　　笑对生死

　　死亡是人类每一个个体都无法逃脱的必然归宿，一个人如何面对死亡，更能直接地体现出他人生思想的核心内涵与特点。对于死亡，苏东坡早有所思考，即便已经落魄不堪，当他的朋友李常来信安慰他时，在给李常的回信中他仍然写道：“仆本以铁心石肠待公，何乃尔耶？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东坡说，我们这样的人满怀忠义之心，人生的价值已经融入我们整个生命，就算是生死，我们也会谈笑间从容对待，愿意以最平淡安详的方式无牵无挂地告别人世。他对生命意义的透辟理解，消融了濒死的痛苦和对死亡的恐惧。

　　他不仅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1101年，东坡拖着重病回到常州，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把三个儿子叫到床前，交代后事。他说，我这一生没有做亏心事，不会下地狱，我没有什么可怕的，你们不要为我哭泣。弥留之际，他的好友维林方丈在苏东坡耳边大声说，你不是信佛吗，现在你要走了，你受了一辈子的苦，你念叨念叨，要到西方极乐世界，你就真的能去。但是苏东坡的回答却让他很吃惊，东坡说，你说的那个西方极乐世界和我的现在是一回事，如果我曾经用心过好了每一天，那西方极乐世界就存在于我生命的每一天，不存在说我生命要结束了，所以要往生到西方一个独立的极乐世界去。这说明什么呢，东坡的心境是自由的，他对生命的本质意义有深刻的认知，他的确毫无遗憾地走向自己人生的终点。

　　讲座地点：太原市图书馆

　　主  讲  人：贾立进

　　时　　  间：2024年3月30日

　　贾立进，太原市退休干部，文化学者，研究馆员，晋中学院客座教授，山西省延安精神研究会副秘书长，山西红色文化交流中心主讲教授，山西水利职业技术学院“红澜筑梦思政教育工作室”首席专家，太原市老区建设促进会副理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