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汉语是中国使用人数最多的语言,也是世界上作为第一语言使用人数最多的语言,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著名作家韩石山,从历史的角度回顾了汉语语法研究的发展历程,并指出了现有语法体系的不足。他通过对《围城》例句的分析,展示了汉语语法的独特性和美感,并提出了一套新的汉语语法概念。这不仅为汉语语法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也为汉语教学和学习提供了新的方法。
韩石山
感谢太原学院的邀请,让我能在《围城艺术谭》出版后这么短的时间里,在大学课堂上谈谈汉语语法问题。
我的讲座分四个部分,一是汉语语法研究的历史;二是名家对汉语语法的期望;三是我对汉语语法的研究与创新,四是《围城艺术谭》的语法理念。
汉语语法研究的历史
中国传统文人,讲究文法,不怎么讲究语法。语法靠什么掌握呢?靠诵读。俗语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作诗如此,作文亦如此。好些著名作家都写过他们少时在私塾里背书的情形,鲁迅写过,徐志摩也写过。应当说,熟读古诗文,对作诗作文来说,确实是个好办法。这就跟小孩学说话一样,不需要什么语法教材,大人怎么说,跟着学就会了。
但是外国人要学中文,说中国话,用中文写文章时,麻烦就来了。比如一个外国成年人,不可能像小孩子一样,从最简单的词语入手学汉语。这时他就要掌握汉语语法的规律,然而在中国,一接触实际,可就没那么容易了。汉语的文法是怎样的呢?何容在其《中国文法论》中这样总结道:
中国语言的文法永远不会明白,除非我们不但要把欧洲语言的文法术语弃掉,而且连这一套术语所代表的概念也弃掉。
也就是说,只要一个外国人脑子里存有他本国语言的概念,就很难理解汉语的语法。
或许是这个事实,给了中国的学者以刺激,会说中国话,也会说外语的学者便开始了一项努力,就是研究中国语法,试图打通中国语法和外国语法,这里说的外国语法,指的是英语语法,再宽泛点儿,也包括了拉丁文语法。在这方面,贡献最大的是江苏丹徒(现镇江)人马建忠(1845—1900),他写了本《马氏文通》,于1895年在上海出版。书中他试图,也确实部分地做到了将汉语语法“国际化”。当然,问题也是有的,就是好些规律套不上。后来,许多学者补充完善,看着似乎完善了,实际上是“窟窿越补越大”。这套语法,业界叫“葛朗玛”(grammar),是个英文词通过直接音译过来的。对于这个语法体系,启功先生曾认真学过,最终泄了气,发觉怎么学也学不通。
我从二十一岁开始教中学语文,不能不充实些语法知识,就似懂非懂地学起葛朗玛来。没学好,不会运用,自然是我的责任。遇上有套不上、拆不开,或拆开“图解”,却恢复不了原句时,去请教语法家,也曾碰上有摇头皱眉的时候。另一方面也曾发现中国古代普通书面语中,也有些问题在葛朗玛书中找不出答案。经过打听才知道那些问题是不在研讨之列,或不值得研讨的。(启功《汉语现象论丛》)
启功是位非常风趣的老人,他说“经过打听”的那些无法拆解的语言现象,恰是这套语法致命的缺陷,说白了就是,这套语法并不符合汉语语法的实际情况。
名家对汉语语法的期望
我讲一个有趣的小故事。
1932年夏天,清华大学国文系招生,请陈寅恪先生出题,试题中有一项是对对子,其中一个上联是“孙行者”,对得好的是“祖冲之”,对“胡适之”也行。过后颇招非议,有人说陈先生这是开的什么玩笑。傅斯年跟陈寅恪私交甚好,便写信给他,说高考出题不该这么随意。不料陈寅恪不买这个账,回信说:“今日议论我者,皆痴人说梦,不学无术之徒,未尝梦见世界上有藏缅系比较文法学,及欧系文法不能适用中国语言者。”又说,明年清华若仍由他出试题,则不但仍出对对子,且只出对对子一种,盖即以对对子作国文文法测验也。对马建忠的《马氏文通》,陈寅恪更是表示不屑,甚至厌恶。马建忠,字眉叔,他说:“若马眉叔之谬种尚在中国文法界有势力,正须摧陷廓清,代以藏缅比较之学。”
陈寅恪这话,明确指出汉语属藏缅语系(汉藏语系),跟英语所属的欧系文法(印欧语系)是两回事,也就是说,《马氏文通》建立中国文法的路子是走错了。
好些大学者到了晚年,都意识到语法的重要,有人甚至呼吁,必须建立新的汉语语法体系。北大老教授季羡林先生,就是其中之一。他去世前,江西教育出版社为他出了一套24卷本的《季羡林文集》。文集前面有季先生的长序,历述他在学术上的思考与追求,谈过“我的义理”之后,谈“一些真体的想法”,谁也想不到的是,老教授的第一个想法竟会是“关于汉语语法的研究”。
世界语言种类繁多,至今好像还没有一个为大家所公认的“科学”的分类法。不过,无论如何,汉语同西方印欧语系的语言是截然不同的两类语言,这是无论谁也无法否认的事实。然而,在我们国内,甚至在国外,对汉语的研究,在好多方面,则与对印欧语系的研究无大差异。始作俑者恐怕是马建忠的《马氏文通》。这一部书开创之功不可没,但没有分清汉语和西方语言的根本不同,这也是无法否认的。汉语只有单字,没有字母,没有任何形态变化,词性也难以确定,有时难免显得有点模糊。在五四运动期间和以后一段时期内,有人就想进行改革,不是文字改革,而是语言改革,鲁迅就是其中之一,胡适也可以算一个。到了现在,“语言改革”的口号没有人再提了。但是研究汉语的专家们的那套分析汉语语法的方式,我总认为是受了研究西方有形态语言的方法的影响。我个人认为,这一条路最终是会走不通的……因此,我建议,汉语语法的研究必须另起炉灶,改弦更张。(摘自1999年9月4日《文艺报》)
从这段话能看出,季羡林对《马氏文通》代表的错误研究方法,跟陈寅恪一样,是鄙视的,不以为然的,只是他的口吻客气些,认为从开启汉语语法研究上说,还是功不可没。再就是,他明确地指出,现在的汉语语法研究,走的仍是《马氏文通》的路子,必须另起炉灶,改弦更张。
季先生是感觉到了,说了,但以他的年纪,做是做不了了。有的大学者不光早就感觉到了,也做过一些具体的语言现象的研究,更发下宏愿,要写一部新的“中国文法”。胡适就是这样的人。《胡适的日记》1922年8月4日条下记着这样一句话:
我若有十天的工夫,一定可以写一部很好的文法出来。
胡适是1891年生人,说这话时他才31岁,距其去世的1962年尚有40年。40年里,胡适抽不出10天空闲吗?肯定是抽得出的,可他竟未写出来,说明什么呢?说明汉语语法看起来容易,写起来还是相当难的。
我对汉语语法的研究与创新
下面谈一谈我写的《围城艺术谭》这本书。我做的研究,我创建的这套汉语语法,完全是延续前人的研究。有些看似创建,也是因前人的看法给了我很大的启发。可以说,循着这个思路,工夫下到了,谁都可以创建这么一套汉语语法。我最得意的不是这套语法,而是借了《围城》的例句来说明之。这个办法,好多人看了,都说太聪明了。
按说以我的学历和职业,是不应该涉足汉语语法领域的。什么都怕个“凑巧”,好几个“凑巧”凑到一起,让我几乎是轻松地完成了这一事功。
我大学毕业后曾在临汾市汾西县勍香中学当语文老师,那时候的中学语文课本上只有语法的内容,分析句子成分时,常常闹不清,因此编了个语法讲义,十几页,油印出来发给学生。当时并没有自创语法的想法,只是用图像将句子分列出来,什么位置上就是什么成分。偶然间看到一本书,让我知道语法学界长期以来还是有分歧和争论的。
勍香中学是个老中学,有个图书室,平时鲜有人去借书看书。我在写作上有点小名气,管图书的老师就让我进去借书看,记得借过范文澜的《文心雕龙注》,还借过何容的《中国文法论》,这本书是新中国成立前出的,上世纪50年代初重印过。
《中国文法论》对自《马氏文通》出版以来的汉语语法研究历史做了梳理,同时提出了自己的语法见解。他的见解似乎更符合汉语语言的实情,比如书中说汉语“有词无类,有类无词”,就让我大开眼界。自此,我对语法有了兴趣,见了语法书总要买下。我看到自己收藏了这么多语法书,心里似乎就有了底,总想着什么时候能静下心来,研究语法写本语法书。2007年退休前,有位北京的记者问我退休后的打算。我说要写两本书,其中一本就是《汉语实用语法》。退休后,我就着手写《张颔传》,《张颔传》出版后接着写长篇小说《边将》,一直没有静下心来写语法书,虽然想过,比如曾想过写本《徐志摩语法》,但也只是想了想,并未真的实施。这一晃就到了2021年,那阵子在家百无聊赖,忽然想到,何不以《围城》为文本,写一本《钱锺书的国语文法》,阐述自己的语法理念。于是便一篇接着一篇地写了起来。当然,这中间看《围城》、搭架子也下了不少工夫,写到2022年春夏间,基本完工。经谢泳先生推荐给上海文汇出版社,这本书最终在2024年8月得以出版。
该说《围城艺术谭》这本书的内容了。小学老师教什么,爱编成儿歌;中学老师教什么,爱编成顺口溜。我是中学老师出身,也有这个特点,我将我的语法理念,转化为“钱锺书的国语文法”,书里也编了个顺口溜,道是:
字是根基,词是组合,
字词不公,俱为名物。
句有词位,主辅错落,
主词主政,辅词辅佐。
全句叙事,意念统摄。
文同布阵,笔法调拨,
钱氏文法,最便写作。
我的这套语法,借鉴了前人的许多研究成果。这套语法里,不分名词、动词、形容词,也不分什么是主语、谓语、宾语、定语、状语、补语,也就是说旧语法体系里的那些概念全不要。这不正是受了陈寅恪先生的启发,要“摧陷廓清”马眉叔之谬种在中国文法界的势力吗?不也正是按照季羡林先生的教导,要改弦更张,另起炉灶吗?
这里,新的语法概念有这么几个,一是“名物”,二是“词位”,三是“主词”,四是“辅词”,五是“意念”,六是“笔法”。
以下我不一一介绍,只说概念中的“名物”,还有“笔法”中的对句。
是的,这套语法的一个根基便是,字词不分,俱为名物。我以“牛”“打”“美丽”这个传统意义上的名词、动词、形容词为例,就是,“牛”是动物的名,“打”是动作的名,“美丽”是属性的名。都是事物的名字,没有名词、动词、形容词的分别。
字是根基,这是汉语语法的一个重要的认识,为此,我在书中有周详的论述。我自己说了不算,引用了《说文解字》里对“名”这个字的解释,也引用了著名语言学家汤炳正先生的考证。
《说文解字》是汉代许慎的著作,可说是对古汉字的最基本的阐述。有些阐述是我们今天的人料想不到的。比如这个“名”字,书上释“名”为“从夕口”。汤先生在《原名》一文中说,此实古义之仅存者,但局限于“自命”“自名”,未能从泛指一切物名着眼,等于还没有达到通释的程度。
汤先生行文简古,又夹有甲骨文、篆文的字形,介绍起来颇有难度,我且用通俗的语言叙述汤先生的文章。
《说文解字》中,释“名”为“从夕口”,仅就字形而言,基本意思已灼然可见。盖远古先民,于昼间皆以手势表事达意,逮日夕昏冥,视官失其功能,即不得不代以发诸口舌之语音,以乞灵于听觉。“冥不相见”而以口舌“自命”“自名”,特昏夕之中表事达意之一端耳。“名”字从夕,许慎以为“夕者,冥也,冥不相见”云云,可谓得其本义,并与“名”字所代表之语音,亦互相吻合。先民开始以口舌表意,乃出自日夕昏冥之际,故即以事物出现之时间特征“冥”音呼之。“冥”与“名”,一语之异文耳。
经汤先生这么一说,连“名”这个字为何发“冥”的音,也清楚了。
名物,就是物之名,这个概念,可说是汉语语法的基本概念。这个概念确立了,汉语语法也就通了大半。
《围城艺术谭》的语法理念
我的这本书在出版前的名字叫作《钱锺书的国语文法》,后来出版社说,“国语文法”这个词语太陈旧了,于是改成现在这个书名。他们说太陈旧,不光是指国语这个词,也指文法这个词。现在的语文学界,将文法剖析成语法和修辞,立为学科,便有了语法学和修辞学。有道理,也没道理。有道理在于研究得更精细了,没道理在于明明是一回事,硬要分成两回事。不管是写文章还是说话,都该是又准确又漂亮,现在分作两方面,语法管准确,修辞管漂亮。
我在《围城艺术谭》里,是把语法和修辞放在一起的。语法部分分为词法、句法和文法;修辞部分单列为笔法。挑出来要说的对句是句法,也可以说是笔法。对句,是《围城》的一大特色,也可说是汉语的一大特色。陈寅恪先生给清华出国文系试题,出了对对子,不能说是出学生的洋相,实在是他对汉语语法的认识太通透了。
这本书的第四章“句”里,专列一节,名为《〈围城〉里的对句之美》。美,在大多数世人看来,是协调、对称。物的对称有美感,句的对称也同样有美感。
这美感,因为对称,可说是增强,可说是补充,也可说是对比。旧时学写诗的少年,先要背熟《笠翁对韵》,实际就是一种对句美的基本训练。钱先生是写旧体诗的高手,深谙这一套,用在小说语言里,更是得心应手、精彩迭出。
在此我举三个《围城》中的例子。
例子1:两点多钟,两人回来,头垂气丧,精疲力尽,说中小学全疏散下乡,什么人都没找到。
“头垂气丧”这个成语,平日人们都写作“垂头丧气”。成语的字序,一般是不能改的,钱先生怎么就如此轻妄呢?连想都没再想,往下一看就明白了。下面跟着的是“精疲力尽”。就是它!为了跟这个“精疲力尽”字字相对,成为对句,只好将“垂头丧气”的“头”提了上来,将“气”置于丧前。
对句就这么好么?再念成“垂头丧气,精疲力尽”,怎么都没有原先那样顺溜了。
例子2:(方鸿渐)拆开一看,“平成”发出的,好像是湖南一个县名,减少了惊慌,增加了诧异。
钱先生文章的活泛在于,小说里的语言,不能太规整了,这里“减少了惊慌,增加了诧异”,若按常规写成“减少惊慌,增加诧异”,就不像小说句子,而是公文用语了。每个四字句里,垫上一个“了”字,语气就活泼了许多。
例子3:鸿渐掉文道:“妹妹之于夫人,亲疏不同;助教之于教授,尊卑不敌,我做了你们刘先生,决不肯吃这个亏的。”
小说语言,要合身份,又要显个性,这里是方鸿渐在孙柔嘉面前卖弄,用了对句,一下子就神态毕现了。
之前的顺口溜里,末两句是“钱氏文法,最便写作”。这里说的写作,可以指写作文,也可以指小说、散文之类的文学作品。不论哪一类,通常让人发怵的,不是写得多,而是写得少,甚至是写不出来,或是有写的却无从下笔。要写下去,指导者给的方子,都说要有生活,要有感情,要文气充沛。对吧?都对,只是太空疏了。
我的这本书里说的“句子的扩展”,纯粹是从技术层面上着眼的。
仍以《围城》里的章节为例,选了三、六、九这三章,各自开头的一段作分析。这里选第六章说说。
我的理念是,只要写下第一句话,就不会写不下去。每一句话里,通常都会有三四个词语,第一句,更是这样。每个词语,都像是一个水泥预制件,边上总有个铁钩子,这个词就是我们说的“扣子”,只需要你在这个“扣子”上拓展,也就是往下写。
第六章开头的一句是:“三闾大学校长高松年是位老科学家。”这句话里,有四个扣子,“三闾大学”是一个,“校长”是一个,“高松年”是一个,“老科学家”是一个。作家的处理是,最后一个扣子先用。来了句:“这“老”字的位置非常为难,可以形容科学,也可以形容科学家。不幸的是,科学家跟科学大不相同,科学家像酒,愈老愈可贵,而科学像女人,老了便不值钱。”接下来该用哪个?这回来了个“子母扣”,将“高松年”与“校长”合在一起说:“高校长肥而结实的脸像没发酵的黄面粉馒头,‘馋嘴的时间’咬也咬不动他,一条牙齿印或皱纹都没有。假使一个犯校规的女学生长得非常漂亮,高校长只要她向自己求情认错,也许会不尽本于教育精神地从宽处分。”第三个扣子也是“子母扣”,将“校长”跟“科学家”拧在一起,成了一个新的扣子——科学家校长,或校长科学家。这也够绝的,似一篇迷你型的“戏说科学家校长”的小品文,比前面那个“戏说老科学家”还要长。
四个词语都用了,组成三个扣子,一扣接一扣,将第九章的首段抻长到差不多满满一页。
掌握了这个技巧,写文章或是写小说,不是怕没写的,怕的是刹不住,尤其是考试得注意,下课铃都响了,你还没收束呢,便让老师抽了卷子。
有些人在写作上遇到困难,比如文思不畅、笔下不利或是用词不讲究,可以结合《围城》,细读我的这本《围城艺术谭》,同时练习写文章,一段时间后,看看有没有长进,又是些什么样的长进。这样我也就能知道,我的这套语法理念,到底有没有实际的效验。
讲座地点:太原学院
主 讲 人:韩石山
时 间:2024年9月25日
韩石山,山西临猗县人,1947年生。1965年考入山西大学历史系,1970年毕业。教书多年。1984年调入山西省作家协会,为专业作家,曾任《山西文学》主编。已退休,现为山西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出版有长篇小说《绒仙》《边将》及《徐志摩传》等著作三十余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