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学文
知道赵瑜在写关于小张的作品,但不知道竟然是这样的写作。看到这篇《长城小张》(《人民文学》2025年第2期)后有点惊讶。本以为是和常见的文章一样,说几件发生在小张身上的趣事,没想到完全不是。这不是我们看惯了的写作,而是一种真正的创作。
首先,赵瑜是下了大功夫做“采访”的。这种“采访”具有长期性、连续性,甚至隐蔽性、随机性。他们在一个单位,朝夕相处,相见甚多,了解较深,但在这种日常的接触外,赵瑜还针对性地对小张进行了“访谈”。他的访谈与一般的节目、栏目不同,力图深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了解并感受人物的命运际遇、情感形态,以及生活细节。也许在小张来看,就是朋友之间的聊天。但在赵瑜来看,则是要感受、发现一个生命的秘密——不是外在的现象,而是内在的必然性。
其次,赵瑜也不是简单地了解一个同事,或者描写对象的人生经历,而是在小张的日常生活中发现了时代背景下个人命运的变化。这种变化是个人的,但也折射出时代发展对个人命运的影响。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一滴水可以看见大海。在一个人的身上也可以看见更多的东西,比如时代与个人命运的关系,等等。在“采访”的同时,赵瑜也进行了认真的调研、考察。比如他写小张的家乡是阳高县长城乡牛马河村,竟然顺带弄清楚了在全国各地有5个乡的名字叫“长城”;了解到阳高县新建的5个移民村各安置了多少户多少人。这种带有统计学意味的描写使人们更具体地感受到了农村正在发生的深刻变化。
赵瑜并不直接去描绘时代的变迁,他关注的是人的命运。他要从了解、感受小张的外在行为进入人物的内在世界。在作品中,小张是一个具有艺术意义的典型形象,是“这一个”。尽管我与小张同在一个单位,但对他的了解仅是一种概念,而赵瑜则是了解了由内在精神世界决定的外在行为与细节。所以,这里的小张并不是我们天天能看到的张选,而是具有社会文化意义的意象——客观外在的存在与作者主观感受的统一体。从某种意义上讲,小张具有非常丰富的典型性。对这样的人物的描写表现出一位作家的艺术责任与社会良知。
小张名叫张选,是我们单位的“临时工”。他1970年出生,至今已50多岁,大致经历了中国最为深刻的变革时代——从传统社会进入现代社会的关键时刻。在他出生的时候,中国的工业化进程已经迈开了坚实的步伐,取得了重要的成就,但传统农业仍然占据极为重要的地位。张选的家乡,处于农牧交错地带,要实现工业化与现代化,更有自身的复杂性、艰巨性。
张选最朴素的认知就是“男人就该劳动”。劳动——更主要的是指体力劳动,似乎成为张选冥冥之中的人生选择。在中国社会发生激烈变革的大潮中,张选顺潮而动,跌跌撞撞,在不知不觉中蜕变新生。如果不仅仅从户口的角度来说的话,最明显的就是他由“村里人”变成了“城里人”。
这种改变与小张本人的努力是分不开的。劳动,或者说干活,“浑身的力气就是唯一的本钱”“听话实受少言多干”是他的人生操守,“受”与“干”就是他的立足之本。赵瑜用了一个非常“学术”的概念来概括他的人生观,是“被动共生型实干主义”。没有与赵瑜讨论过这个概念该如何理解,但我以为确是如此。
张选在电建公司工地绑过钢筋,在炼铁厂上过料渣,在砖窑脱过坯,在啤酒厂干过装卸,在金矿挖过矿渣,在乡政府当过勤杂管理员,在省城的木材厂干过杂活……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他个人经历的复杂性正表现出中国社会变革的复杂性——社会,特别是农村经济形态的多样性;传统以农业为主的生产形态被新兴工商业形态逐渐改变的必然性;乡村社会结构与伦理结构的变化带来的人的情感世界的变化,等等。生活方式的变化为村民个人的选择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也为他们自我意识的强化提供了社会条件,他们可能会离开土地走向更为广阔的世界。而张选就是其中的一员。在对张选经历的描述中,作者时刻关注着张选的原生地——晋北长城沿线的农村,以及其对张选的影响——直接的或者间接的,如改革开放初期,市场经济的兴盛,乡镇企业的出现,退耕还林、移民新村、脱贫攻坚……
赵瑜那代作家有着强烈的经世济民情怀,表现出浓郁的理想精神。他们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对这个时代这个国家产生积极的影响,能够有益于世道人心。见社会之缺憾,他们会心生不平愤懑;看人间之悲欢,亦希望能勉力而行。正是这种理想品格体现出推动社会进步的力量。在这部关于都市“临时工”的作品中,这样的情怀依然浓郁,只是在字里行间表现出更多的从容、宽厚、理解与同情。那种铁板铜琶式的激情转换为表面的平静与潜藏的执着。他看到了社会的变化与进步,也看到了存在的缺憾与不足。正因为此才希望有更多的人来改变现状,呵护真善,让张选和每一个人保持生活的理性,坚守内心的良知,实现自己的价值,让我们的生活生发出更强更大的进步之力。
中国的文学正在发生着积极的变化。尤其是报告文学因对现实生活的近距离表现,而显现出更加活跃、更具现实精神的品格。目前有众多的关注大事件、大人物的描写,但对普通人的表现还比较少。就赵瑜而言,他那些最具影响力的作品也多是对社会重大问题的思考。但是,在众声喧哗之中也生发着潜移默化的改变。似乎在突然之间我们就看到了一部描写普通人命运的报告文学。这也可能代表着赵瑜在题材选择与创作手法方面的某种转化,或者对于目前的报告文学而言具有某种标志性意义——在关注重大题材的同时,出现了关注普通人个人命运的作品。这不仅拓展了文学表达的空间,甚至也拓展了文学表达的手法,进而将提升文学的整体品格。
张选出生的地方在长城脚下。其南嘉禾葱茏,其北牛羊遍地。从东到西,从南到北,长城万里,随广阔之大地起伏绵延,在数千年的岁月里历经风霜,屹立不倒。长城成为一道区隔农耕与游牧的地理分界线,成为一部壮阔苍茫的历史书简,成为人们心中的记忆与向往,更成为我们民族的精神标识与审美意象。长城是中国的,是中国人的,也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了这个国家与民族。赵瑜花心费力考察出中国南北各地以长城为名的乡镇,其实就是在喻示与强化这种意象——长城是伟大的,而构成长城的一砖一石、一土一木却是平凡的。正是它们的聚合在这平凡中显现出了伟大。当我们偶然遇到一块长城砖时,切不可以为其平凡而忽略它、轻视它,而是要从其纹理与质地中感受其蕴含的伟大。这种伟大可能会表现在每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之内心世界。可以说,每一个像张选一样的人,都是一块厚重的长城砖,没有他们就没有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