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晨光
酷暑下的北京,动则汗流如注,翻检书柜时,找到史念海《历史地理学十讲》、葛剑雄选编《谭其骧历史地理学十讲》,以及侯仁之《历史地理学的视野》。北京大学教授辛德勇先生认为,现代意义上的中国历史地理学是侯仁之、谭其骧、史念海这三位先生建立的。学问上的事情,我是门外汉,不敢妄议,仅就三位老先生的文风写点心得。
雕文寻常事
侯仁之先生文风最是灵动。《历史地理学刍议》一文中,他写道:“我国历史悠久,特别是在过去的两千年间,封建王朝更替无间,历史疆域时有消长,行政区划每多变迁。”这句话按照现代的汉语来看有三处押韵,这是散文行韵的技巧。“久”“长(zhǎng)”是仄声,和“间”“迁”形成了音韵的起伏,读来畅快。
《历史地理学的视野》里有几篇散文。上世纪60年代,侯仁之考察西北,写成小文陆续发表在《光明日报》上,命名为《西行小记》,是直见性情的作品。那时侯先生50岁,有一段他是这么写的:“磁窑堡的堡址,还在小山之北。一天下午,我因探索西天河的源流,偶然来到了这里。堡系正方形,周不过一公里,但土筑城垣,既高且厚。我从东门进得堡来,只见瓦砾遍地,荒草离离,只身踟蹰其间,颇觉凄凉。这时我无暇凭吊,又匆匆走出南门,瞥见西面百余步之外的高地上,还有一户人家,大概由于我急于摆脱内心的凄凉,就拔步飞奔向前。大约走得猛了些,惊动了这家的看家狗,它狂吠而来,幸而就在这时,主人从房里赶到。他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农民,看见我的模样不免一怔……”侯先生用动作和所见串连起我们对古堡的认知,底色是荒凉寂静的。然后又用犬吠、人声让这个场景跃动起来,荒废的底色随之一变。说侯先生也是文学家,怕不算过誉。
会意融古今
学者写文章是为了表达观点。学术文章不是一般的抒情,观点要靠资料支撑。这几位老先生是把材料放进磨盘磨成了汁,喝到肚子里,融到血液中,滴在笔砚上写出来的。具体观点怎么体现,各有各的办法。我读谭其骧先生写云梦泽,在考证其方位的七百多个字里,引用了《水经注》《尚书疏》《尚书集传》《子虚赋》《读史方舆纪要》《汉书·地理志》《禹贡锥指》《周礼正义》《春秋大事表》《水道提纲》《清一统志》等十一种著作,详者四,略者七,像是仙人王子乔带我飞在云端指点阡陌,畅快极了。
史念海先生则没有这么磅礴,他愿意平易地讲给人听。写春秋时期的交通,他的角度是诸侯的会盟与征战。“晋国有事于中原各地,其出兵当是由它们的都城绛越太行山而至当时的南阳。这个南阳为太行山以南黄河以北的地方,本为周人故土,周襄王时始以赐晋。在此以前,齐国的兵队曾经越过太行山而西至于汾水流域。太行山绵亘广远,然齐桓公所越过的当在太行山的南端。现在地图上的析城、王屋之间,殆为齐师行经的地方。因为齐桓公不仅越太行山,而且还到过卑耳。卑耳山正在太行山西南黄河以北。这一条道路在以前大概不是经常通行的……”这段话全是陈述句,也没有点明文献,平实极了,但不好写。从绛到淄博,将近1500华里,几座大山,几座要塞,几千年的时光更迭,史先生破开历史的迷雾一一指给你看,他安排了晋和齐的部队在太行山会面,一场大战宛在眼前。
观点见性情
学术论文就像洋葱一样,带情绪的东西要剥开文字和观点才看得到。或者说,学者的观点本身就是他情感的表达。写什么,不写什么,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侯仁之先生谈及承德西沟新河的改造。清乾隆皇帝立碑,说这是为了使百姓免遭水患。但侯先生考据河道位置和文献后,发现皇帝修新河,还是为了避免山洪冲垮御路。且乾隆“为了开凿新河,又拆毁南山下不少民居,迫使百姓迁移。虽说是‘计屋授之值’,也是徒有其名,纵使有一点迁移费,照例是要被官吏和工头‘中饱’的”。又查清光绪十四年(1888)惠迪吉门外龙王庙一通残碑,上书“同治末年、光绪九年、十一年,迭被水灾,地方不堪其苦,官民交困,几致不能存立”,足以说明这条新河没有起到防治水患的作用。
谭其骧尝作《中国文化的时代差异和地区差异》,他说“封建文化最发达的东南四省尚且不能按儒学的要求澄清社会风尚,其他地区当然更谈不上了。看来山东的‘士大夫恭俭而少干谒,茅茨土阶,晏如也’,河南的风俗有‘淳厚质直’之誉,多半是由于地瘠民贫而导致的,与儒学的教化未必有多少关系。”这段话没用一个问号、感叹号,但谭先生对于儒学强烈鲜明的态度跃然纸上。
史念海先生的文章朴实,我基本看不到他对于历史和地理的个性化评论。我以为这样的学者,大巧若拙,直拳到肉,算是相宜的。直到我看《我国古今气候的同异》,他说:“以竹证寒温的变化终究勉强,不如征引《秦风·终南》一篇为合适。这篇诗说‘终南何有,有梅有条’。”之后,他旁征博引说明了用竹论气候变化的不妥,几千字读下来,《诗经》、汉赋信手拈来,丘处机的诗、袁小修的笔记,无不可入文,平平淡淡就把用竹子考证我国气候变化的观点驳斥干净。这样的魄力和风雅,令人回味。史先生就像是隐居农圃的剑侠,随手折下一支竹条,指天画地,断古定今。临了,把竹条编进了扫帚里,低头打扫起一方稼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