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初，吕梁南端、黄河东岸、万山丛中的小县城里，雷秀珍是东街小学的数学老师，我是她的学生。

　　我那时刚从乡下转学到县城，土气，寡言，害羞，一说话脸就红。身边没有父母在，热心和冷落都异常敏感，唯一的娱乐就是学习，这样的学生招老师待见，这也是我唯一可以刷到的存在感。语文郑建华、数学雷秀珍两位蒙师，得自她们的每一缕阳光，我像宝贝一样珍藏，到今天都不舍得丢掉。

　　1993年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郑老师次年去世。她其实比雷老师还年轻许多，但身有残疾，好像小儿麻痹那种，人又要强，所以晚婚，然后，难产，就这么没了。当年通讯不便，收到同学的信已是数月之后。我平生第一篇怀念文章竟是写给她的。208格的稿纸，我边写边流泪，那时年轻，没有太过复杂的人生况味和莫名感慨，就是不舍那曾经温暖我的一缕阳光，不舍羞怯、懵懂，而又无比美好的一段过往。去年我换了工作，雷老师今年也走了。我的两位恩师，冥冥中是对我放心不下，看着我安顿好才离开吗？

　　那时的乡宁很穷，穷到没有一片足够开阔的土地可以安放县城。南北两座山，北山一直起伏到吉县，南山一路绵延到稷山，两山中夹一河，名叫鄂河，沿河是东西两街。如此捉襟见肘的小地方自然是熟人社会，雷老师的爱人在县文化馆工作，我爷爷拨乱反正后回到工业局，彼此属于见面点头问候的那种惯熟。她女儿和我小叔是同学，一年考上山西大学。老师的小儿子亚敏高我一年，是学长，也算同学。

　　雷老师第一次跟我说话，是在一节数学课后。我坐第一排，在她眼皮底下，没处躲。低下头，耳畔传来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一句话：“要不是停课闹革命，你爸肯定能考上大学，你爷爷把你叫到县城来读书……”像一串惊雷在心头炸响，排山倒海地轰鸣，后面的话听不再清。来自老师对自己基因的肯定，让十多岁的少年热血沸腾。

　　老师，您可能真的不知道这句不经意的话于我而言意味着什么。您不知道那一刻，我心里经历了什么。那是一次地震，它填平了我心中的鸿沟。这些年，无论在报社编辑部带记者，还是在大学课堂上带学生，我始终努力用放大镜寻找他们的优点，而且从不吝惜褒扬之辞。这是您教给我的。

　　逢星期天时，雷老师经常组织学生到她家补课。老师家房间不多，院子也不大，我们每人带个小马扎，找个地方随便坐。课间，我们院里院外戏耍，老师微笑地看着，阳光暖暖地照在她的脸上和身上。

　　刚从小学升到初中时，似乎是一次摸底考试，老师误出了一道二元方程，考场上临时通知这道题超纲，可以不做，但我已经解出，虽然不是用解方程的做法解开的。还有初二那年，学校选拔学生到临汾参加全地区数学竞赛，全校就我一人入选。这个光环是耀眼的，作为山里娃的我，尤其需要这样的光环来自我加持。初中三年，六次期末考，只有一次是全校第二，校长都知道我是谁，但他不知道我有两个厉害的小学老师——语文郑老师、数学雷老师。

　　全班同学的手心可能都记得雷老师的教鞭：错一道题打一板子，要主动伸手，躲一下，加一板子。我至少挨过一次，疼不疼不记得了，只记得她的眼神，失望中带着责备，那个眼神，是我多年之后的美好回忆。

　　有一年回家路过临汾去看老师。一别多年，老师沧桑了许多，而且刚生过一场大病，身体很虚弱。她还记得我，席间讲了很多往事，笑容中不复当年的威严，只留下温暖。那一刻起，老师的容颜在我心中再次定格。慢慢地，回家的次数少了。再往后，高速开通，临汾不再停留，只是用目光寻找母校和校园北面住着小学时代的雷老师。

　　在我心里，“每次”代表着一直和永远。直到2021年5月27日接到同学电话，才知道老师已于此前一日辞世。那些天，我因著作出版的事，正夜以继日地焦头烂额，居然没能回去送她最后一程。那天，我一个人走在深夜的街头，男儿泪自眼角汩汩流淌。这世上有多少人，生前在世间忙碌，死后被人们想念。而天地之间阳光永远灿烂，万丈红尘，生生死死，年复一年。我知道回忆终将泯灭，连同我们自己，也注定要带着所有的回忆归于沉寂。但有些人、有些事，我们依然怀念，因为只能怀念，而永难相见于天地之间。

　　但，如果精神也是一种能量，一种不灭的能量，而人生恰好还有来世。那么老师，请让我记下你曾经的容颜，记下你当年的教诲之恩，来世如能相见，这是相认的凭证。我会在属于自己的讲台上，站成另一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