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电影让我印象深刻的一个画面,是几个人在麦地里割麦子,用最古老的方式——手持镰刀,天空半晴半阴,时而有闷雷的声音滚动。画面切换,之后是大型收割机在麦地横冲直闯,切碎的麦秆伴随着扬尘,收割机后面仿佛坠着一条“彗星尾巴”。
不排除贾樟柯“邀请”了几位当地村民,在麦田里“表演”割麦。只有如此,“轰隆隆”驶过的收割机,才具有了更强的对比与象征意义。这个庞然大物碾碎了麦田表层的一切,让收割者弯下腰的姿态变得无比渺小。
割麦者是电影里少有的几位没有享受到特写待遇的人。在整部电影里,出现了太多张面孔。他们是山西人、陕西人、河南人,他们出入或静止于村庄里、戏台下、街道上、车站中。贾樟柯的镜头在他们的脸上体现出一种“平均主义”,镜头里的面孔,再放大呈现于大银幕上,离观众特别近,面孔里的皱纹沟壑,特别清晰。看到这些面孔,你会清晰地接收到这样的信息,“哦,这就是中国面孔”。他们的脸上,所呈现出来的不仅仅是当代,也有诸多的历史与文化的碎片,融合在一起之后,成为一种独特的表情。这表情让人容易想起父辈、想起童年,还有过去那不曾化解的一切。
贾樟柯用这部电影化解了什么?从在一个普通的村庄——贾家庄办一个“文学季”,到执着地想要拍摄一部名字叫《一个村庄的文学》(《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原名)的纪录片,贾樟柯是要对自己青春时期的文学情结做一个了结吗?在电影里,除了马烽、贾平凹、余华、梁鸿等四位出现最多的作家外,欧阳江河、西川、苏童等大量诗人、作家,也被以字幕提示的方式,着重介绍给观众。
这是一场属于贾樟柯的“盛宴”,他是坐在宴席上“主陪”位置的举杯者。这也是一场文学中青年的精神聚会,只是他们默默地关注,默默地走进影院,看完之后一言不发。两天两百多万的票房数字,也默默地在“文学”与“娱乐”之间,画上了一道分水岭。
不少给《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打了较高分数的观众,给出的理由是,余华出场的那段太好笑了,他可真像个脱口秀选手,梁鸿出场的那段太好哭了,好几次让人喉咙发紧想要落泪。这不是贾樟柯电影的正确打开方式,这种错位感,很别扭。贾樟柯拍这部电影,恐怕不是想让观众笑或者哭的——这也一向不是他的创作理想。可是,如何让观众从黄沙翻涌一片浑浊的海边游到空灵、透明、湛蓝的海水深处?这道难题,就算是贾樟柯,也没法给出解决方案。
贾樟柯作品一直有“作者电影”的标签,这次他拍摄的主角又是作家,再加上电影的故乡题材,《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一次集齐了如此众多文艺中青年关心的要素。或是为了稀释一下电影的文艺浓度,贾樟柯找了一些村民面对镜头来朗诵诗句,但这种陌生性恰恰又成为影片最文艺的组成部分。朗读者姿势与声音的生疏与生硬,也成了影片最为生猛的地方。对比之下,观众也希望看到影片的其他内容,给人更多以“硌人”之感,但影片整体分明是柔和的,是缓慢而平静的,电影以“海”之名,拍摄了一部蜿蜒绵亘、含蓄清淡的故事。
贾樟柯的电影是为了自己而拍,也是为了一群已届中年的同龄人而拍,电影没有对青春的缅怀,只有中年心境下的凝视与怅望。余华“一直游到海水变蓝”的那段叙述,或是因为需要响应片名的缘故,被剪辑到了最后,这段话结束,影片也戛然而止。电影有诸多未尽之意,用这样的方式结尾,让未尽之意翻倍,这是种创作技巧,也是对缺憾的一种解释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