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潮汕英歌舞不是秧歌,是中华战舞,鼓声一起,观者必眼湿鼻酸血脉偾张,遍身毛孔直竖,恨不得融进那队伍里,一同挥洒天地,快意恩仇。晋南社火也不是秧歌,在欢庆中竟有严肃酷烈意味,观者不由后退两步,肆意不起。晋北秧歌则完全是扭秧歌,欢愉热烈,一切都是为高兴而高兴,一切都纯粹而夸张,服装与表情与动作,大红大绿,大嘲大笑,大摇大摆,扭尽其扭。媒婆尤其是个显眼包,双颊通红,嘴巴更红,嘴角必点一颗黑痣,痣象征能说会道。尤其是大叔扮的媒婆,一扭一扭扭到你跟前来,撇一撇红嘴巴抛一个明目张胆的媚眼,甩一甩手上的巾子,随即扭开去,媚眼抛向下一个。简直了!
越萧瑟枯冷的地方与季节,越需浓烈点缀与振奋,于是酒度数高,食物重盐油。否则不足御寒,天的寒,地的寒,境况的寒。
小时过年,一听外面锣鼓声远远响起,孩子们就飞跑出门,跑几条街去看扭秧歌。
今年,外面锣鼓喧天,秧歌正扭得欢时,我宅在家中进行着另一场行为艺术。我洗陶瓷。
讽刺一个人闲得没事干,此地有句俗话:“你咋不到河湾洗炭去。”我觉得自己就正在洗炭。
在灰尘三寸厚的地下室逡巡,看到那一排瓷娃娃。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九个,灰头土脸,困顿落魄。也算是小古董,约摸50岁。半世纪前本地一瓷厂出品,有些还远销海外,是有点小历史小说头的东西。曾是我小时的爱物来着,依稀还记得哪几个是过生日同学送的,顺便回忆一下童年。掐指算,流年暗换,它们已在这冷宫寂寞了40年。
好吧,我们都该重见天日了。一个个抱上来沐浴梳洗。一个个容光焕发。瓷娃娃是真美人啊,岁月不败她们啊,败我。
这下更好玩了。摆成一圈拍照:“围攻小狗”。重新摆位再拍:“二狗吵架,群众吃瓜”。不同主题和小剧本玩够了,开始分封去处,一一问讯。小猫送给猫奴。双鬟小妞送给文艺女中年。小红帽被儿童心理疗愈师挑了去。友说人家一大家子相亲相爱的,非要把人家拆散了。嗯,我总是拆散。《红楼梦》看多了。断舍离。
其中一件最丑的我寻思送不出去:两个小姑娘,一黑发一黄发,搂着并坐,中间怀里一束花。这是当年象征中西友好的题材作品,可惜本地工艺与审美实在欠缺——渔童抱鱼着色大红大绿便罢,洋妞短裙亦大红大绿,实在违和。
有办法。我开始对它进行大清洗。着色洗掉一部分就拍一次照,拍了四回。最后两个小姑娘顷刻高级,浑身闪着素净 的光,纯洁如圣女。
我洗它的过程是个行为艺术。我洗它的结果是个装置艺术。这就是现代艺术。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