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郑曙林,是在五龙川。
我、老邓和宋勇坐在褐马鸡专家工作站吃午饭,见一人蹀躞而来。个子不高,人精瘦,像南方人,走路身子略向右倾斜,身材与背后的褐马鸡邮局很相称,与邮局背后的南山也很相称。当然,与小院两侧不高不矮的花草也很相称。脖子挂一台相机,右肩挎一台相机,长枪短炮齐备,一看就是个摄影人。他突然停在花池前,举起相机朝天上“咔嚓、咔嚓、咔嚓”一阵狂拍,动作敏捷、娴熟,姿势随意、洒脱,阳光打在脸上,眼睛眯缝着,一副很享受的样子。隔着窗户玻璃,我并未听到相机的声音,但他的动作让我相信,“咔嚓、咔嚓、咔嚓”声行云流水,转头向南的刹那,天上定有一物在飞快运动。宋勇见我凝视着窗外不动筷子,也侧身探头过来,不由噫了一声,郑主席来了。宋勇起身迎出去,老邓扭头看向窗外说,是老郑。郑主席、老郑,还有郑曙林,耳朵早被这串符号磨起老茧,但老邓几次电话约他,他都说没时间。老邓与他通话时,我扭头看向车窗外,既不说见他,也不说不见他——我不喜欢与陌生人打交道,何况,我隐约觉得他并不想见我。
老邓起身,站在餐厅门口。
我起身,站在原地,望向对面的墙。虽看不清图片下的署名,但我知道那只褐马鸡的摄影者叫舒麟。舒麟者,曙林之谐音也。与郑曙林熟悉后,我调侃他,谁说沁源闭塞?郑主席就很先锋啊,像个80后,不,是90后。郑曙林拍鸟有年,近乎痴迷,常被人戏为“不务正业”,自从举办中国山西“绿色沁源·凤舞太岳”观鸟节,郑曙林不但自己光明正大地拍鸟,还把全国各地的观鸟人邀请到沁源来,“不务正业”转为正儿八经的绿色事业。
从那时起,沁源人才知道鸟儿也是绿色资源,才有了保护鸟儿的意识。老邓说。
空气好不好,只有鸟儿知道。宋勇说。
宋勇接过相机,放在沙发上,站在客厅等司机。老邓拉住郑曙林的手,指着我说,赵老师是专门来沁源写绿的,也打算写你的鸟儿。郑曙林连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老邓打过好几次电话说你来了,一直抽不出时间来见你。我本想说,有缘,该见时自然会见,可还没等我开口,郑曙林又接着说,这儿有一窝灰脸鵟鹰,一公一母,刚才看见那只公的,飞到南边去了。郑曙林说话声音偏低,语速略快,眼睛眯成一条线,好像在笑。我想,那双眼睛习惯性眯缝起定是长期拍照的缘故,那双眼睛看鸟儿时也定是笑的。
果如老邓所言,郑曙林爱鸟如命,真把沁源的鸟儿当自己的孩子了。刚一见面,郑曙林便提到灰脸鵟鹰,根本不在乎你喜欢不喜欢。那天中午,郑曙林的话题一直未离开鸟儿,感觉一离开鸟儿,他便会陷入沉默,便会精神游移。郑曙林说的鸟儿我大多不熟悉,难免沮丧。郑曙林说鸟儿的时候夹着很多专业术语,我必须得打起精神当个好听众,毕竟,在我的写作计划中,鸟儿也是书的一部分。后来,郑曙林说下午要去灵空山拍褐马鸡,问我去不。我有些心动,可想到老邓已约好下午去第一川,只好婉拒。我不愿爽约,尤其不愿爽农民朋友的约,虽然我不知道老邓让我去第一川干什么。老邓第一次提到第一川时特意强调,本地人喜欢把川比作龙,还说灵空山一带有很多龙的传说。我不明白老邓这番话的用意,心底却暗自揣测,在本地人眼里,第一川像猫尾川、韩洪川、水洞川一样,也是五龙川之一龙、甚或第一龙?
没有答应郑曙林去灵空山,却突然对他说,晚上我还回五龙川,住摄影小院。显然,我的话有邀约之意,希望有机会再听他说说鸟儿,讲讲鸟事。郑曙林显然听懂了我的话,他说,本来准备晚上住到灵空山,早上去拍鸟的,看情况吧,晚饭时候也可能过来。郑曙林说到晚上住灵空山时,我差点改变行程,跟着他走。但心可恣意山水,人不能言而无信,不是吗?我微微一笑,既不说晚上让他过来,也不说晚上不用他来,仿佛故友相见。我理解,他并非不愿见我,只是放不下他的鸟儿罢了。
走出工作站,见一只大鸟从南山方向逆光盘旋而来,羽毛边缘镀一层金黄色光泽。那是鹞子吧?郑曙林说,那就是灰脸鵟鹰,也叫灰面鹞,窝在北山后面的关家山。说罢,郑曙林把相机递给我,说镜头里看得清楚。果然,镜头猛然把鸟儿拉到眼前,色彩从头到脚层次分明:背部羽色为黑棕色,胸部下面为白色,眼睛为黄色,嘴为黑色,跗跖和趾为黄色,爪为角黑色。五个男人站在院子里指点着鸟儿,鸟儿也注意到我们,突然发出一声啸叫,在空中划出一道半弧,径向北边飞去。刹那间,翅翼舒展开来,翱翔之姿自由而矫健,翅膀下和腹部布满黑褐色横斑,鸟身整体也是黑褐色的,越看越像小时候看到的鹞子。直到这时,我才发现鸟爪下似抓似缠着一样东西,便问郑曙林那是什么。郑曙林在“长枪”里看得更清楚,用肯定的口吻说,那是条蜥蜴,灰脸鵟鹰吃野兔、老鼠、蟾蜍、蜈蚣、昆虫,还有蛇,五毒不惧。想象着灰脸鵟鹰嘴里叼着或爪下抓着一条蛇空中飞行,浑身顿时不自在。郑曙林说,灰脸鵟鹰的窝在山中一棵松树上,哪天带你去看看?若不是想到它吃蛇的样子,还真想去开开眼。可一想到蛇,便会想起小时候在玉米地里看到蛇吞吃蛤蟆的样子,浑身便愈发不自在。我没说去,也没说不去,郑曙林并未注意到我的不适,继续道,灰脸鵟鹰很有意思,公的出来觅食,母的看家,公的把觅来的食物嘴递嘴递给母的,母的再去喂小的。小的出壳不到两周,就能一天吃半只兔子、一条蛇或一条蜈蚣,食量惊人。
名为鵟鹰,果然是鸟中狂者。又曰灰脸,还真是铁面无情、五毒不侵呢。
绕灵空山北部翻过几座山,看见一座村庄。再翻过几座山,又看见一座村庄。群山之下,绿树当中,宁静,干净,俨然山中寺庙时光,却是人间烟火之地。村中走走,看看,石板间的小草倔强且安详。正是歇晌时候,不打扰任何人,不惊动任何人,偶尔遇到一两个老乡扯一两句闲话,都很友善,未有一丝一毫对陌生人到来的警惕。一切如此安逸,一切如此闲适。灵空山周边的村都有民宿,都有饭店,老邓说灵空山镇正在打造康养小镇。其实,这里只要把庭院打扫干净,不破坏,不过度开发,便是天然的康养之地。
林间公路——之前,或也是防火通道吧?——穿行,愈显一尘不染。
一户、一院干净容易,一村、一城干净容易,一地方、且是县域干净则很难,沁源为何能做到?思来想去,根本之中最根本的,还是习惯。习惯不仅是举止、谈吐、生活中的微小细节,还是地域文化。习惯不仅是个人养成、地域养成,还须是政府养成。所谓社会治理,归根结底便是制定一套好的规则,让全民养成好的习惯。古人崇尚无为而治,其实,无为而治的前提便是好的习惯,好习惯的前提便是规则,包括法律规章,包括乡规民约,包括家风。2017年第一次来灵空山,沁源也很乱、很脏,与周边市县并无差别。如今一到两县交界,便似划出一道黑白分界线,一个干干净净的沁源便与她的山水迤逦而来,道路是干净的,河流是干净的,空气是干净的,阳光是干净的,人及人的精神便也是干净的。是的,一条干干净净的道路铺在眼前,眼前的一切便是干净的。地方亦如人,道路就像一双鞋,头发干干净净,脸干干净净,上衣干干净净,裤子干干净净,如果鞋又脏又破,人的整体形象便会瞬间塌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