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阴雨,有所放缓。清晨,年迈的老父母已经提着镰刀,迎着寒风,急慌慌走出家门。灰蒙蒙的天地之间,寒气笼罩,放眼望去,一地青霜,白茫茫的原野就如落下一层薄薄的雪。进出田间的道路,因连日降雨,泥泞不堪,田地里更是积水成塘,未曾收获的玉米由于泡水过久,根部腐烂,早已枯死,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上面凝结着细小的冰刺,用手握去,冰冷透骨。
年迈的老父亲,穿着厚重的衣裳,双脚陷在冰冷的泥泽里,他的身体用力前倾,弓着腰,一只手紧握镰刀,另一只手吃力地将倒地的玉米,一株株扶起,砍倒后,再摆放整齐。母亲坐在玉米秆上,低着头掰玉米穗子。他们的衣服完全被青霜和泥水浸湿,白发上落满冰冷的霜花,脸上被玉米叶子划出道道细小的血痕。我很是心疼,对父亲说:“要不咱再等等吧,或许天气放晴后,气温会回升,田地会干燥,秋收也会暖和些。”父亲听了,裹了裹上衣说:“龙口夺食,秋收等不得,也慢不得。抢秋抢秋,霜降不抢收,一年的收成就会大打折扣,熟透的庄稼怕风,更怕这连阴雨,迟收一天就有一天的损失。”
在乡下,种了大半辈子田地的老父母,深爱着土地,他们与厚重的土地产生了深深的情感,土地成为他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年过七旬的他们,坚持住在乡下,依旧精心打理着7亩多田地。眼看父母年龄越来越大,身体也愈来愈差,几次劝说他们放下土地无果。母亲对我说:“你们也别总是劝,我们也知道如今生活条件好了,种地并不是因为吃不饱饭,是舍不得丢弃,庄稼人丢了土地就是丢了命。”
天阴沉着,田野里奔跑着湿漉漉的风,很冷。“老了,不中用了,过去收秋,早上摸黑就到了地里,中午带干粮,一天两头见星星,每一粒粮食都舍不得糟蹋掉。”母亲边掰玉米穗子边说。泥泽中,我看到母亲用绳子牢牢地系着两个裤腿,双脚沾满厚厚的泥浆,已经看不清鞋的模样。倘若在过去,天气晴好,机械化收割,在太行山区,土地虽然不是集中连片,但田间道路相连,除一些小块的梯田外,收割机都可开进田地,7亩多玉米,用不了一个上午就能全部收完。今年不同,从传统的中秋节过后,山西大部分地区就一直阴晴不定,进入10月份后,更是雨脚如麻未断绝,降水量超过同期历史极值,受持续强降雨影响,河水暴涨、山体滑坡、交通受阻,多地出现严重灾情,秋收更是异常艰难。由于道路塌方,田地积水,收割机派不上用场,只能依靠双手。
俗话说,颗粒归仓。其实,粒粒都不易。劳作两天下来,才真正懂得所谓的“龙口夺食”,就是与天地风雨“夺粮”,所谓的“抢秋”,就是与时间节令赛跑。双脚陷入泥泽,仿佛被吸住一般,拔都拔不出来,灌满泥水的双脚,冷到失去知觉,别说秋收,就是行走都十分困难。戴着的手套,被玉米秆上冰冷的青霜浸湿,紧紧地裹在手上。泥泽中,每放倒一株玉米,每掰下一穗玉米棒子都十分吃力,那种冰冷伴着脖子、面部被玉米叶子划伤后的刺痛感,刻骨铭心。
道路泥泞,机动三轮车无法开进田地,收下的玉米穗子需要装在编织袋里,肩扛出地。踏着泥泽,背着笨重的编织袋,玉米穗子压在肩膀上火辣辣地生疼,几趟下来,肩膀上就磨出了血泡,那种刺痛感让人难忍。半亩地收下来,我累得躺在冰冷的泥水里,浑身瑟瑟发抖,再也不想起来。这时一滴雨水从天而降,落在脸上,我不由打了一个寒颤。抬头望去,不远处,年迈的老父亲依然弓着身,苍老如一株枯树,他正在吃力地捡泥水里散落的玉米粒儿。他的双手满是伤口,在雨中,他一粒一粒地从泥水里捡起玉米粒儿,再小心翼翼地放入口袋,那样地专注,那样地认真,一只手套灌满了泥浆,鼓鼓囊囊弃在一旁,另一只已经不知去向。
雨如线,慢慢变大,我久久地望着父亲苍老的背影,突然想到母亲常对我说的一句话:“糟蹋粮食就是作孽,是不可宽恕的罪恶。”那一刻,雨水与泪水交融,天地间瞬间变得一片模糊。尽管在城里工作已经20多年,但每一年我都会坚持归乡参与秋收。每秋收一场,收获的不仅仅是身体上的苦累,更是深刻的体悟。这体悟是对天地的敬畏,对五谷的感恩,对身心的重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