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23年短篇小说中不难发现,当下众多作家依然坚持的是现实主义写法,但此时的现实主义与既往的现实主义,又有了诸多不同。作家的艺术视野像数码相机上的长焦镜头一样,在逐渐缩小光圈,更多地聚焦在人物形象身上。而作家对人物的关注,也不在性格、心理和精神上,却在人物的困境与压力、个人的遭遇与命运上,关注人物的一种生存状态。这就使人物平添了社会性特征,削弱了人物的个性特点,这是需要引起注意和研究的一个创作问题。作家立足于现实大地,又“仰望星空”,在科幻文学的构想中,想象科学技术的神奇发展,推想未来可能出现的问题。
在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中,农民作出了巨大的贡献。范小青就是一位执着描写农民工的作家,新作《赖英追债记》讲述的是打工妹赖英,寻找昔日的朋友王娜追讨债务的故事。事件的背景是疫情暴发期间,讨债行动变得艰难曲折。赖英从成州坐飞机到西市,到酒店隔离,到遍城找人,可谓千难万险,步步惊心,牵动着母亲、男友的心。写出了一位底层女性的坚韧、机智、执着。最终两位朋友在方舱医院偶遇,欠债人是防疫志愿者,讨债人是被隔离者。一场发泄和解释之后,二人重归于好。又写出了两位打工女子的贫穷、善良、宽厚。小说写得质朴、灵动,又有喜剧色彩。凡一平的《大力士》刻画了一个令人锥心的农民工形象,这个微信名叫“大力士”的青年韦亮,为了肩负起沉重而不幸的家庭,不仅专找最苦最重的活儿干,还充当“真人偶”赚取更多的钱。一位独居女人看他诚实、健壮,又提出借种生子的要求,但做人的尊严、家里的期望,终使他没有去签那份屈辱的合同。在韦亮身上,折射了城市与乡村的反差,凸显了农民身上保有的勤劳、坚韧、尊严。
现代化社会物质的丰富、思想的自由,没有给人们带来预想的幸福与快乐。各阶层、各类型的人们,都陷在一种生存的、精神的困惑中。杨遥的《把自己折叠起来》,通过一趟春节期间由城返乡的回家之旅,写出了北方乡村的衰落景象,写出了两位年届五十的老同学不同的人生情状。“我”是一位已有名气的作家,但却陷在单位的行政事务中难以脱身,无奈之下决心调往外省相关单位从事专业写作,面对即将离别的故乡、父母,心情沉重。而“我”的中学同学李老虎,是个不爱读书、不安本分的人,在外闯荡多年现在却要竞选村主任,在上级面前做着“折叠自己”的戏法。小说写得扎实、深切,“折叠自己”成为当下一代人的象征意象。王芸的《礼物》以“我”深入养老院生活为线索,曲径通幽般地表现了患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及其他老人,他们晚年的悲伤、孤独、病痛,还有无以诉说的内心秘密。老年人问题还有养老院问题,已成为社会问题。
上世纪90年代以来,科幻小说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初期是以长篇、中篇小说为主,近年来短篇小说也活跃起来,且呈现出更多的现实主义特质。一些纯文学作家也加盟科幻小说创作,提升了科幻小说的思想艺术水准。
2023年的科幻短篇小说,有些作品是从正面肯定科技发展前景的。周大新的《去未来购物》,想象现在与未来是并存和相通的。年轻妻子田恬为了救治患渐冻症的丈夫袁远,不惜缩短自己35年的生命,乘坐开往70年后——2092年的时空列车,在未来的北京药店买到了特效药“速立片”,又买了水螅再生因子药片。回到家丈夫服用第一种药后很快恢复了健康,但田恬也变成了老太婆。二人离婚后田恬才想到另买的再生药片。这是一个美好的科幻想象,现在可以通向未来,绝症能够药到病除。蒋一谈近年来在短篇科幻小说上卓有建树,他把科幻与禅宗相融合,使作品独具意境。新作《空钵》表现了机器人科技不断成熟,不仅具有了思维、意识,而且在思考一些形而上的问题。主人公是客栈机器人阿尔法,它完全可以协助女老板叶嘉做好接待、服务、看守等日常事务,在听说书人讲述故事时,在同化缘和尚对话时,一直在留心、思考着“真味”“情郎”“中性人”这些概念以及内涵,并同女老板等探讨这些话题。特别是它自己作为“中性机器人”,到底是男性还是女性,更是它不断思索的。最后它托着说书人送它的空钵,面对清亮的明月,顿悟到“无善无恶心之体,无味即真味”。“我既不是机器男性,也不是机器女性。我喜欢现在的我,我是空性……”机器人阿尔法,已有了一颗慧心、佛心。现在机器人自然达不到这样的境界,但在未来,这或许不是神话。
在2023年的短篇小说中,更看到了多篇审视、反思现代性的作品,使这些作品具有了鲜明的前沿性、现代性特征。郝景芳的《树叶》,故事、人物并不复杂,但却提出了一些重要的历史、社会及人生问题。作品写蓝尼不相信医院给出母亲是患血液病去世的结论,他前往图书馆、档案馆查阅资料、信息。手机修理工彼特也认为自己女儿的死有疑点,正在网上追根问底。两位年轻人在搜索研究中发现,庞大的树叶量子计算系统,“是通过未来决定过去的算法”,而且树叶记载的“只是数据”“不是事实”。这样的结论必然是错误的、可笑的。蓝尼在档案馆的网上还看到,关于科技联盟与有机联盟的战争,历史记载完全是颠倒的。而庞大的树叶量子系统,却要人们相信历史记载,并在不断地删除、修改人们的记忆。王威廉的《拿什么拯救你,我的孩子》,是2023年短篇科幻小说中的精品之作。小说写未来社会,丈夫“他”与妻子麦苗,与他们关在治疗系统中患病女儿落芙的来往与感情。这里呈现的是一个高度发达但令人绝望的世界。人与人之间特别是父母与子女之间,已没有什么关系和情感。人的“原始情感”逐渐淡化、消除。那种对子女、后代的真爱与期望,成为历史。现代化的科技系统无处不在,支配主宰着人类,人成为被异化的物的一部分。这是对未来科技、世界的深邃洞察,它绝非危言耸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