荫丽娟
有一年在广东过春节,海滩上风热沙也热,大多时候甚至没有风,闷湿的感觉把整个人罩住,连看到路边年桔满盆、紫荆花瓣飘逸着落在脚下也没了兴趣,不由得抱怨:就算到夏天,太原也没有这么热啊。
虽有些夸大,但确实,太原的气候是“循规蹈矩”的。
何止夏天,比如清明前后,整座城市就像被滤镜滤过一般,一副日清景明的好模样……到哪个节气说哪些话,想想一点都不错。入伏前的时日好度过:清晨微凉,攀附在庭院的喇叭花趁风露清浅,重新活过一遍。花正好,人正忙;白天万物葱茏,晚上气温又回落下来,可在家中休憩或夜色里漫步……
姥姥在世时,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翻过旧的一页日历,边念叨“今天立春,立春后冻人不冻地”“晚立秋热死牛”……我听到总要问个为啥,后来愈发感受到,故乡的四时更替是“焊”在节气上的。比如盛夏如何难耐,如果没有入伏,肌肤必然是清爽的。一入伏,空气就黏腻起来,不适宜晒被,洗了衣物也不怎么容易晾干。不过最热的时候也就个把月,算是幸福的了。记得去年夏天,一天晚上我坐在桌边写作,窗户敞着,忽有一股凉风进来,像吃了一根冰棍一样舒服。好生奇怪,已闷热多日,且伏天还未过去,怎么会有凉风,赶紧翻看日历,上面赫然写着“今日立秋”。一时也不写字了,心上无限佩服起我们的老祖宗如何在一年的光阴里,挑出二十四节气,又分毫不差地定下这些时日究竟是哪一天……尤其在北方,节气是漫漶时间里的灯盏,是将去另外一片风景的转弯处,是完结也是新的开启。“一枕新凉一扇风”,立了秋,收起用了一夏的凉席,早晚凉爽了,人也有了久违的精气神。
被好气候“娇惯”的太原人,对于夏的灼烤和闷湿是不耐受的。到现在偶然还与朋友说起有年夏天一起出游的狼狈情景,最后不忘自行总结一句:夏天就呆在家乡,管他外面有什么“西洋景”。
想起小时候放了暑假,最欢心的事是每天早上五点起床,与伙伴趁着迎泽公园不收门票进到园内,凉爽地玩耍半日。为了染指甲还要爬上一处小坡采一把桑叶,回到家,摘十几朵花盆里种的指甲花,加一点黑炭、白矾,一起捣碎,厚厚得冰冰凉凉覆在指甲上,用桑叶包好,就完成了夏天里的小喜悦。逮蜻蜓、捉蛐蛐,玩得出了汗跑到水管前,打开笼头俯下身痛快喝几口……原来童年的碎影一直藏在心上的某个僻静处,不管多久,有那么一刻因谁说了一句话或看见一样旧物,它忽又被揪扯出来。
消夏,是太原人的心头爱。大大小小的公园不知什么时候多起来,买门票早已成为过往,很多公园我也只听过其名,不知其地。闺蜜姐姐退休时列过一个清单,要把没有去过的公园一个个逛完。太原的公园各有浓墨重彩之处:或碑林古墨为主,或荷风雅韵得趣,或木檐回廊重叠……但沁人肺腑的清幽之意是一样的。成片的松林、柏树林隔绝城市的嘈杂,只有鸟鸣如风铃在枝叶间来回碰撞、晃动。一缕缕清凉枝蔓一样纤细而悠长,时不时触碰你的额头、睫毛和指尖。入林的人好似随性散落的小雏菊,在时间里或深或浅,一时也不知是景中有人,还是人中有景了。
夏天,夜晚最好。一切都在收敛,变得平和安详。花木的气味比白天更浓重些,落在经过的人的思绪里,又和白月一起晕开,在大地、草木之上铺就一层银光,连生命走向深处的萎枯都显得如此美好。如果骑车,感觉路都柔软起来,汾河边看不到头的橘色骑行道仿佛白天的余温还未散尽,人们的热情随着灯光尽情流淌。到高架桥下的一片花海,可以停下来看看幽暗中的月季如何肆意娇艳,人在花前如何肆意娇艳。原来越是暗中显露的美,越充满吸引力。如果幸运,还能看见无人机拼成的图形在天空蓦然现身:牡丹刚开,“流星雨”又在下……这意外的馈赠,让庸常有了浪漫的小调性。
有时想,天人合一是不是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一个地域的冷暖是有人的灵性的,这里生活的人的品性、骨子里生就的那股子脾气也与这个地域的草木风雨四时相融相合。太原的气候像是位君子。冬不至于极冷酷而夏也不至于火热无度。太原人也如这气候般,为人行事大多张弛有度,心意仿佛夏日里过来的一片风,仿佛来了就不轻易散去的透亮透亮的光。生于斯长于斯,我自然有更多细微感受,有些不成规律的规律也格外奇妙,比如夏天每当人们说“热死了”,用不了一两日就会收到一些雨水用来浇灭心头积攒已久的暑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