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宝心
在雁丘园赶考长廊中,可见到这样一副楹联:
杨柳不随春事老
贞松唯有岁寒知
此联取自元好问诗《寄谢常君卿》(卷十),现解读全诗于下:
百过新篇卷又披,得君重恨十年迟。
文除岭外初无例,诗学江西又一奇。
杨柳不随春事老,贞松惟有岁寒知。
仙乡白凤瀛洲近,洗眼云霄看后期。
寄谢,传告、告知。白居易《读史》其二:“山林少羁鞅,世路多艰阻。寄谢伐檀人,慎勿嗟穷处。”常君卿,按诗中所言,属金元之际文坛上的后起之秀,余不详。
徐世隆《〈遗山先生文集〉序》:“金百年以来,得文派之正而主盟一时者……贞祐、正大则礼部赵公,北渡则遗山先生一人而已。自中州斫丧,文气奄奄几绝,起衰救坏,时望在遗山。遗山虽无位柄,亦自知天之所以畀付者为不轻,故力以斯文为己任……性乐易,好奖进后学,春风和气,隐然眉睫间,未尝以行辈自尊,故所在士子从之如市。”关于元好问在金元之际如何“好奖进后学”,由此诗可见一斑。
首联因果递进,字里行间流露出一代文宗看到培育出的新苗茁壮成长的欣慰之情。诗人曾以自己的经验劝导后辈:“文章出苦心,谁以苦心为。正有苦心人,举世几人知。工文与工诗,大似国手棋。国手虽漫应,一着存一机。不从着着看,何异管中窥。文须字字作,亦要字字读。咀嚼有余味,百过良未足。功夫到方圆,言语通眷属。(卷二《与张仲杰郎中论文》)”由此可知“百过新篇”之反复阅读仔细品味的认真态度。披,陈述。谢灵运《酬从弟惠连》:“末路值令弟,开颜披心胸。”此指将自己品读“新篇”的感想书写到“卷”上。苏轼《次荆公韵四绝》其三“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对德高望重的前辈王安石表示相知恨晚的敬佩之情。对句挪此典用于后辈新秀,“未尝以行辈自尊”的“乐易”性格跃然纸上,对作品赞赏有加、推崇备至之意自在其中。
颔联进一步指出新秀效法苏、黄的杰出成就。除,本指宫殿的台阶;泛指台阶、楼梯。“文除岭外”,合观对句“诗学江西”,应指为文效法苏轼。清乾隆《御选唐宋诗醇》卷四十一“方回曰:前辈论诗文,谓子美夔州后诗,东坡岭外文,老笔愈胜少作,而中年亦未若晚年也”,谓苏轼晚年被贬谪广东、海南后,为文炉火纯青,成就远超前、中期。“文除岭外初无例”,谓常君卿学苏晚年风生水起淡泊自如的文风,成就在金“百年以来,诗人多学坡、谷”(卷四十《赵闲闲书拟和韦苏州诗跋》)中无此先例。江西,指江西诗派。其代表人物黄庭坚诗作尚奇。元好问“奇外无奇更出奇,一波才动万波随。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论诗三十首》其二十二),曾对此波荡从之的流弊予以批评。但作为“诗兼杜、韩、苏、黄之胜”(刘熙载《艺概·词曲概》)之兼收并蓄的集成诗人,他对苏、黄诗的成就是十分敬重的:“袖中新句知多少,坡、谷前头敢道无。”(卷十三《又解嘲二首》)徐继畬《读元遗山诗二首》“平生学杜皮兼骨,偶效苏黄亦示奇”,也指出元好问诗风的奇肆本于苏、黄。“诗学江西又一奇”,显然是抱着欣赏的态度予以充分肯定的。
颈联喻象空灵,需结合全诗意脉窥测寓意。杨柳,古指柳树。春事,指春季花事。宋陈师道《春怀示邻里》:“屡失南邻春事约,只今容有未开花?”《论语·子罕》“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常用比喻身处逆境而坚贞不移。元好问《人日有怀愚斋张兄纬文》“涧底孤松二千尺,殷勤留看岁寒枝”,即以坚守遗民气节与友共勉。“贞松惟有岁寒知”肯定不会以此用于未曾仕金的文坛新秀,二句应与勉励青年学子有连。绿柳虽不像桃李争妍那样引人注目,也不会随“花无十日好”的春事那样快速凋谢。“杨柳不随春事老”应与“贞松惟有岁寒知”互文,旨在谆谆告诫新秀,不要小有成就即耐不住寂寞飘飘然,理应坚守梦想持之以恒不改初衷,不因世俗所看重的功名利禄而中途改辙。金边元鼎《早春》“桃李争妩媚,白红姹容饰。唯有松柏姿,依然蔽崖黑”,虽寓意不尽相同,亦可合观。
尾联指出下一步的努力方向,以殷切的期待予以激励。仙乡白凤,相传汉扬雄著《太玄经》时,梦吐白凤凰集于《玄》上(《绀珠集》卷二引《殷芸小说》)。后用作称美文才的典故。瀛洲,唐太宗为天策上将军时,置文学馆,以房玄龄、杜如晦、虞世南、孔颖达等十八人为学士。时人倾慕,称入馆者为“登瀛洲”。 洗眼,清洗擦亮眼睛。云霄,合观唐方干《送睦州侯郎中赴阙》“青云旧路归仙掖,白凤新词入圣聪”,寓意同《文选·扬雄〈解嘲〉》“当涂(途)者升青云”。这里似有期待后辈学为所用货与帝王家经世济民之意,但从诗的意脉看,还应侧重寄望其诗文创作取得优异成就。
诗人语重心长地劝导后辈,肯定其方法、成就,进而指出向上一路,并告诫避免误入歧途。这一点说得很委婉巧妙,且置于七律颈联之转折波荡处,作为文坛新秀自然心领神会。自知禀赋个性所在,明确人生价值取向,怀抱愿景,砥砺前行,心无旁骛,宁静致远,方可美梦想成真——这可视为一代文宗洞察世事后,对后代之小有成就者予以提示的座右铭吧!(下)
本文摄影 白尚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