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春平

　　历史复现、人物雕刻、伦理审视与精神彰显，构成了非虚构家族叙事的主要文学指向。与此同时，诸多非虚构家族叙事，由于古与今、内与外、叙与评等立体化审视视域的阙如，往往滑向主题预设、自我封闭、单面叙述，甚至夸饰美化等叙事窠臼，导致其叙事的“真实性”“深刻性”“经验性”被质疑或诟病。因此，非虚构家族叙事，需要将之放置于历史、时代、事件、行动、精神、人性的当代坐标当中，在赋予其历史“陈述”的客观性的同时，更需要“判断”家族及其人物肖像的伦理之正义、人格之超越、境界之浩大、生命之高尚的质感、成因与反思。正是在当代文学非虚构家族叙事的革新期待当中，杨占平主编的《家正国兴话裴氏》（北岳文艺出版社2023年12月出版），展示出一种包含历史性、当代性、人文性和价值性的叙事美学风格。

　　作品以裴氏家族的家风叙事为轴心，构建起一种具有张力结构的叙事体系——在多重史料的辨章考镜中，努力还原历史的现场；在人物事件的陈述中，彰显家风的多元面相；在跨越时间的钩沉中，寻觅隐形的代际精神赓续；在家族传奇的历史叙事中，构建具有当代性、普遍性和伦理性的人文情怀、人间智慧、人格信仰的经验话语；在家风流韵的史实陈述中，包蕴着对家族历史的个体化溯源、评鉴与反思。

　　一是家风的文学性阐释。在《家正国兴话裴氏》当中，“家训与家戒”一方面是家族的制度化规约，是家庭形象、家风想象、家族期待和个体理想的法训化和伦理化明彰。“文字化”的表述，既充盈着观念的告诫，也包蕴着行动的细节，更难能可贵的是，它是融合了儒家伦理、民间伦理、现代伦理的中国本土式人道伦理的规约，这使其在伦理规约理念层面，超越了历史的局限而具有了相当的时代延展性。另一方面，更注重从历史性、人物性、事件性、伦理性和行动性等维度，开掘字面之外的裴氏家风的多元内涵：“贤相成功的密码”，解密的是历代裴氏贤人的个体品格修为，以及累积形成的个体智慧和个体伦理；“谦恭世家出英才”，解密的是历代裴族士子在家庭、人伦、师道和官场中对家训或家戒的生活化转化，以及这种转化对既有家风内涵的丰富、扩充与深化；“满门才子闻天下”，解密的是裴氏族人对家训的继承与践行，以及由此所抵达术业造诣的高超与丰赡的某种必然；“舍生取义多名将”，解密的是裴氏族人在报效国家、捍卫民族的战争场域中，一代代族人所构筑起的人民观、国家观、战争观、忠义观、英雄观；“传奇故事世代传”，解密的是裴氏家族在宦海浮沉和历史跌宕中，对自我本性、自我秉性、自我心性的安守、持重和捍卫的精神姿态与人格高洁。由此，这本书完成了对裴氏家风的多重诠释和形象书写。

　　二是肖像的人格化形塑。书中对家风的文学化演绎，颠覆了“论多而叙少”的陈旧叙事窠臼，而是借助于人物形象的立体化塑造，借助于人物传记的历史叙述，来表征家风话语体系在个体乃至家族的观念投射与践行实效。而这种塑造和陈述，作者极力警惕单一视域所可能附带的偏狭。因此，一方面，《裴氏世谱》《河东裴氏新谱》等是其展开裴氏家族叙事的主要史料来源；另一方面，作者同样借助于“二十四史”、地方人物志等其他正史，在彼此的参照、对比、辨章、考镜当中，全面而立体地勾勒裴氏族人的个体形象，展示出作者的学术严谨性和历史责任感。在此基础上，作者对裴氏个体的形塑，更注重人格化内涵的显影。《家正国兴话裴氏》全书的六话，每位人物形象或人物序列都被赋予了某种人格化的修辞。与此同时，作者对人物人格化的凸显，并非只是一种赋予，而是将人物放置于历史的现场、生活的现场、世俗的现场，为人物设置一种可供其选择的“场景”，包括从众与独立、进取与隐忍、苟且与勇敢、妥协与仁义、生存与毁灭等，以此来凸显人物的品质高尚与人性高贵。

　　三是家史的个体化审视。作者对家风的陈述、对人物的塑造、对人格的提炼、对伦理的凸显、对品行的彰显，尽管均以“直笔”的方式展开，即让叙述的声音取代议论的腔调，让人物、事件、行动自己“说话”，将作者的态度以曲笔方式隐藏。但是，作为叙述者的主体性，始终保持隐形而又坚定的姿态。这是叙事的常识，也是历史的召唤——“讲什么”和“怎么讲”本身就是一种带有鲜明主体性的选择和匠心。因此，此书是以拒绝家族历史评价的姿态，间接地完成对家族历史的审视；是以客观的家族历史叙事，曲径通幽般地完成对裴氏家族、家风、家教的再塑。这种审视的价值基石，既包括对人物在宦海权力场域当中的理解，也包括对人物在世俗生活当中的感喟，还包括对人物在事件抉择当中的敬仰。如在第三话第五节“直臣虽善，发言有章的裴绍宗”当中，对裴绍宗因直言哭谏而死于牢狱，叙者认为“虽说忠臣直吏其心可嘉，其情可表，但不能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不同事件不同对待，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灾祸，造成无可挽回的悲剧”。作者“太史公曰”般的史评笔法，既包含对人物、价值与时代的历史反思，也包含对家风、家教、家训所具有的经典性和箴言性的历史确认。

　　四是经验的当代性转化。这本书是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一部成功而典型的文学佐证。作者有意以笔记本小说的文体结构展开历史叙事，当中所蕴含的价值观念和行动准则的抉择，却具有当代性。无论是俭以养德、廉洁自律，还是心怀百姓、公而忘私，还是尽心政务、鞠躬尽瘁等家风观念、人物行动或人格典范，不仅是传统士子人格经验的历史回望与凝练，包含博大的人格境界和深厚的文化智慧，是具有中国性、民族性、伦理性和精神性的个人修为法则；更为重要的是，裴氏家族的家风、家训、家戒，以及历代裴氏族人的人格坚守、人性持守、人心高洁，同样蕴含着能介入当代社会的文化建设、道德建设、思想建设、执政能力建设等领域的“当代性价值”。《家正国兴话裴氏》的非虚构家族家风叙事，是对包含着跨越时代的经典性、恒定性和引领性的人格境界、人世智慧和人性高贵的重新发现、重新诠释、重新激活和重新确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