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伊

　　朝发广莫门，暮宿丹水山。

　　左手弯繁弱，右手挥龙渊。

　　顾瞻望宫阙，俯仰御飞轩。

　　据鞍长叹息，泪下如流泉。

　　系马长松下，废鞍高岳头。

　　烈烈悲风起，泠泠涧水流。

　　挥手长相谢，哽咽不能言。

　　浮云为我结，归鸟为我旋。

　　去家日已远，安知存与亡。

　　慷慨穷林中，抱膝独摧藏。

　　麋鹿游我前，猿猴戏我侧。

　　资粮既乏尽，薇蕨安可食。

　　揽辔命徒侣，吟啸绝岩中。

　　君子道微矣，夫子故有穷。

　　惟昔李骞期，寄在匈奴庭。

　　忠信反获罪，汉武不见明。

　　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

　　弃置勿重陈，重陈令心伤。

　　——刘琨《扶风歌》

　　306年秋天的某个黄昏，丹水山迎来一队人马。

　　头领是刘琨。

　　刘琨此行来并州上任，职务是并州刺史，加振威将军，领匈奴中郎将。

　　办公地点是晋阳。

　　这一年，八王之乱落下帷幕，权归司马越。天下大势重新布局。布局的幕后推手是刘舆，重中之重是重塑并州的北方屏障地位。刘舆推荐的并州刺史人选，是弟弟刘琨。

　　并州当时大乱，有战争，有瘟疫，有饥荒。人口十不存二。304年，刘渊在离石以大单于的名义起兵，接着称汉王，一时锐不可当。前并州刺史司马腾被刘渊一再打败，急急从井陉出太行去往河北。

　　这是刘琨写《扶风歌》的大背景。

　　告别其实艰难。广莫门是洛阳的北门，刘琨从这座城门出发，走向未知。虽然，刘琨母家是晋阳望族，毕竟经历了大动荡大丧乱。快马加鞭，很快就到了晋地的丹水山。丹水山即丹朱岭，是太行山的一座，名字来历和尧的长子丹朱有关。左手繁弱，右手龙渊，繁弱是后羿射日用过的弓，而龙渊是宝剑，刘琨在诗中着意营造意气风发的形象，毕竟是曾经闻鸡起舞的少年。

　　其时，刘琨36岁，是古代标准的中年。深度参与八王之乱、见惯生死的他，其实已沧桑。

　　车驾在飞驶，而洛阳宫殿的檐角在后退。马儿且停一停，让我哭一会儿。我不想掩饰悲伤。来到高高山巅，取下马鞍，人马且休息。风在哭，是秋天的松风。水也在哭，是山间的流泉。

　　看看云，云在聚集。看看鸟，鸟在飞旋。刘琨对着长空作揖，谢谢这来自大自然的安慰。喉咙发紧，说不出对你们的感念。眼看着离家越来越远，未来生死未卜。阔大荒林转来转去，找块岩石坐下。鹿儿来到身边，猴子在窥视……大饥荒中，但凡能入口的，都不可能存活。

　　出洛阳没带多少资粮，惊觉是秋天，蕨菜也老得没法下咽。事已至此，忧愁不是办法。马儿托给随从，且在这山间长啸一曲。刘琨爱音乐，而啸是他和自己互动的方式。君子都有艰难的时候，孔夫子也曾在陈国断粮。突然想起李陵，五千步卒和匈奴的八万精骑周旋，误了和大军会合的日期，不得已投降。歌声又长又悲伤，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多风雨。悲伤就留在这太行之巅。

　　感于哀乐，缘事而发。建安风骨，魏晋风流。这是刘琨在乱世里对未知的探问，他也试图用君子圣人途穷来激励自己。

　　刘琨以中年之躯延续着少年义气，在与天比高的太行山巅完成了一次神游。接下来，他与过去告别，孤绝步入世道的流离、冲杀与周旋。

　　从洛阳到晋阳，刘琨走了半年，边走边打。沿途到处是南下流民，睁开眼看见的都是匈奴兵马，抬脚上路就可能被杀。

　　刘琨很可能只带了少量随从，沿途不停招募兵士。晋朝是世兵制，大乱后，世兵制不足以支撑战争，募兵制跟进。即使这样，刘琨最终也不过带着千把人到任。

　　事情比想象得还严重。刘琨即将抵达的晋阳，已是一座空城。不，是废墟。

　　三家分晋以来，晋阳一直是山西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直到当下的太原。晋阳是刘琨的姥姥家，合理想象，他小时候应随母回过晋阳，这里应该是承载他童年美好的地方。然而，刘琨看到的晋阳，没有城门，城墙四散倒塌，官府衙门寺庙都被焚毁；荆棘遍布，横尸遍地，大白天豺狼乱窜；偶尔的幸存者面无人色。 刘琨上任后，安抚百姓，招徕流民，加强防御，抓紧生产，成为乱世里的逆行者。 刘琨和祖逖从幼年时即是好友。祖逖北伐，中流击楫；刘琨枕戈待旦，孤守晋阳。这两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实现了少年之约，都成为了最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