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二十四节气歌承载着中华民族古老的智慧和对自然的敬畏,在岁月的长河中流传至今。二十四节气,不仅是一种时间的划分方式,更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瑰宝。
今日是大雪节气,本版通过介绍二十四节气,将其中所蕴含的哲学思想、生活智慧和诗意之美予以展现,以飨读者。
——编 者
李 平
二十四节气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发源于黄河流域。它是农耕文明下中国人“靠天吃饭”的农事指针,也是中国“天人合一”哲学思想的时空背景。它几乎涵盖中国传统文化所有内容,也是中国人浪漫生活的物质依托。从二十四节气这道小径深入,我们试图来具象化地理解中国时间、中国性格、中国精神,理解神秘的“天意”,以及悠久的过往可以给予我们今日的滋养。
二十四节气,“中国人通过观察太阳周年运动,认知一年中时令、气候、物候等方面变化规律所形成的知识体系和社会实践”。这是2016年11月30日,二十四节气正式入选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给出的定义。二十四节气最初的意义,是指导人们农耕,根据时令特点播种或收成。后来,它演变成了中国人的生存哲学、生活美学,影响着中国人的性格,几乎潜移默化,影响着中国人的一切,包括诗词。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诗词是用来表现的,不管伤春悲秋还是达观乐天,它后面的那个总控开关,就是节气。
节气涵盖中国人的生活
节气几乎涵盖中国人生活的每一个层面。古时候,从冬至后,皇帝会命人起造一头木胎泥塑的牛,身高四尺(对应春夏秋冬四时)、身长三尺六寸(对应三百六十日,古时一年的日子)、全长八尺(对应八节: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冬至)、尾长一尺二寸(对应一天十二个时辰),颜色、形态(牛张不张嘴、尾巴朝哪边甩等)各有讲究。春分前一天做好,置于东郊,牛头亦向东。春分这日,皇帝根据礼仪官制定的时间,只待吉时一到,即用彩色丝鞭,把这个泥牛用力打个粉碎——表示春天来了,大家可以耕田了。
不只有春分劝农。祭天、祭祖、聚会、收获,凡是大事件,皇帝也会选相应的日子,以隆重的仪式完成。孔子说“圣人移风易俗”,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圣人的一举一动都将成为万民的法则。因为有这种仪式感,我们中国人的日子过得庄重有序、淡定从容。
我们都知道,万里茶道是晋商开拓出来的一条伟大商路。从福建走到蒙古,再到俄罗斯。每年小暑前后,晋商要去江南湘鄂赣交界处的羊楼洞制茶办货。为什么是小暑前后?这就是商人的眼光了。古时,中原汉人喜喝绿茶或花茶,饮茶以明前茶(清明前采的茶)、雨前茶(谷雨前后采的茶)为贵,取其鲜嫩。小暑前后,茶叶长“老”了,却符合茶道终点人们的脾胃。通过万里茶道,晋商把南方的茶销往蒙古、俄罗斯等地。当地人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摄入大量动物蛋白和油脂,他们喝茶,是需要茶叶中的茶多酚来解油腻,而粗老茶叶中,茶多酚含量更高、效果更为显著。小暑时节茶叶制成的砖茶,更适合那些经常吃牛羊肉的胃。
文人过节气,那要珍而重之,或写诗,或聚友。例如,王羲之三月三的兰亭会在当时很出名,曲水流觞,文采风流延于今日。
中医理论也与节气相应相通,《黄帝内经》中写道:“夫虚者气出也,夫实者气入也。圣人春夏养阳,秋冬养阴。”什么意思呢?中医讲阴阳二气。春夏时,阳气在上,而人与万物一样,都以中下为本。阳气在上,“本”就虚了,所以一切起居饮食,都须注意保养中下的阳气。春夏如果用寒药治病,伤损下部的阳气,是大忌。夏天吃冷饮,亦为大忌。
节气在我们生活中也是如影随形,只不过大多数时候不易察觉罢了。比如,我们随口就来的“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我们冬至吃饺子,立春吃萝卜;我们夸人身体好是“中气十足”。啥叫中气?二十四个节气,每月经历两个。第一个叫“节气”或“节”,第二个节气称为“中气”或“气”。
中气十足,不是形容词。它实有所指。
现在年轻人都开始养生了,推崇过“慢生活”。生活怎么慢下来?跟着节气走。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春天这个节令我们播种,然后等到秋收的时候来收获。播种下去以后耐心地等待,不去做揠苗助长的傻事,或者幻想一步登天;有时候,到了收获的时节没有收获到预料的果实时,我们也要慢慢学会心平气和。
节气是中国时间
中国传统的时间概念和现在的时间概念不一样。我们现在用钟表的方式来计时,时间单指一个点。中国传统的时间是一个系统,一个综合体。一个节气,对应着万千意思:应该劳作还是休息?穿什么衣?吃哪种饭?饮些什么好?
《诗经》是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反映的是周朝初期至春秋中叶的社会面貌。《七月》有很多段,从一月份一直讲到过年,每个月怎么安排。其中的一段写道:“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可以说《诗经·七月》是一首中国农人的岁歌,它里面的时间是“明码”标示。
有时候我们会碰到“密码”。比如苏东坡《江城子·密州出猎》,我们从小就读,“老夫聊发少年狂”“酒酣胸胆尚开张”,读得豪情四溢,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觉大丈夫立于世,就当如此。不过,我们可能熟读而不知,其中蕴藏着一个时间密码——“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很多人以为“雕弓”是雕刻着美丽花纹的弓,其实不然,“雕弓”应指排列成弓箭模样的九颗星星,“天狼”是天狼星,一般在冬天或早春才能看到。这就是这首词中暗含的时间。中国古代星象学认为,出现了这样的天象,表示这个国家有兵灾,会有战乱,会有磨折,会流离失所,是凶兆。故而要应战——“西北望,射天狼。”
这首词作于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这时候宋朝正在和辽国打仗,宋割地给辽,以求一时苟安。
知道了这些,我们才能读懂苏东坡当时心中的愤懑。
《陌上桑》里面也潜藏了时间密码:“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
“日出东南隅”就是时间密码。何时才是“日出东南隅”?冬至开始,到立春。在冬至、小寒、大寒、立春,这四个节气两个月的时段,太阳从东南升起,从西南落下去。这五个字告诉大家,这位“好女”她像春天一样年轻,像春天一样美丽。
看,中国时间就是这样一种表示法。如果不懂节气,就读不懂这些隐含的深意,就失掉了许多阅读的乐趣。
节气是中国秩序
传统的中国秩序,就是“礼”。孔子用这个“礼”,把中华民族连缀到一起,历劫不堕。
当非人力所能为,中国人把最后的结果交付天意,听天由命。古人的这种听天由命,和我们现在的“无可奈何”“躺平”是两码事,它是一种非常郑重的交付,“尽人事,听天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无论结果如何,都可以接受。
中国人讲究“忠”的思想,从中国文化的根上来说,忠于的是理想信念。
所以,范仲淹“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忠”于自己身为士大夫的信念,不能简单地理解为仅仅是“忠君”。
苏轼《竹枝歌》其中几句:“水滨击鼓何喧阗,相将扣水求屈原。屈原已死今千载,满船哀唱似当年。”在苏东坡所在的时代,屈原已经离开世界一千多年了。苏东坡在他去后的一千多年后想念他;从苏东坡到现在,又过了近一千年,我们为何还时常想起他?在我们心中,屈原始终是委屈的,他的抱负、心胸、热血想托付给楚怀王,却不被赏识,不被接纳。于是有怨,自沉汨罗。但他的这种“怨”,不是当今我们理所当然认为的愤懑,不是愤恨,不是极端的一种情绪。用什么来表述屈原的“怨”?有一个词叫作“惆怅”可以形容。这是中国人“忠”的情感体现。
中国人推崇“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中庸才是大道。因为我们从骨子里相信,所遇到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中国人为什么主张温柔、敦厚,不走极端?因为他所依靠的参照系是节气,天道轮回,循环不已,即便再有厄运,也会触底反弹,曙光在前。换言之,好到极致,怕也会有不好在前面等着。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辛弃疾说:“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我为国家出谋划策没人理睬,一腔热血无处投放,怎么办?算了算了,不提了,换种方式生活。他的哀伤、他的埋怨,都是从容的,是一种温柔的牢骚。
这种从容的中庸,我们用“雨水”这个节气来诠释。
我们说“大道至简”,越简单的东西里面包罗越多。“雨水”,这是最平和、最周正的两个字。在雨水这个节气之前,雨和水的状态不是液体,它是冰冻、凝结的状态。到了雨水这一天,雪重新化为雨,冰重新化为水,表示一切回归正常,一切归回正位。
现在有一种倾向,名字起得要响亮,但是中国传统文化其实是非常收敛,非常含蓄的。比如“狄梁公街”“后铁匠巷”“王麻子剪刀”,都是用非常质朴的名字来为一件事物命名。
“雨水”这两个字让我想起金庸《天龙八部》的第十九回。乔峰为阿朱求医,去往武林为对付他而聚集的聚贤庄,与少林名家相斗。书中写道:“乔峰眼见旁人退开,蓦地心念一动,呼地一拳打出,一招‘冲阵斩将’,也正是‘太祖长拳’中的招数。这一招姿势既潇洒大方已极,劲力更是刚中有柔,柔中有刚,武林高手毕生所盼望达到的拳术完美之境,竟在这一招中表露无遗。”这种舒展磊落、光明正大,就是“雨水”所显示的境界,是中国人追求的秩序观。
节气是中国力量
中庸不是和稀泥。某种角度,可以用“外圆内方”来解释。何时圆?处事时圆融,不求木秀于林;遇挫时想得开,坚信天无绝人之路。何时方?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执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担当,既矛盾又统一。
这一点,节气“芒种”,就是鲜明的表征。
“芒”是麦子等禾类作物上面那个尖尖的东西,形似针尖。
我们知道“针尖对麦芒”是指一种势均力敌的针锋相对,我们还要想到,针尖对麦芒是一个让双方欣幸的相遇。遇到一个真正的对手——可以与你匹配的对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碰到了,他们将拼尽性命地迎上去,像干将莫邪用血铸剑那样,与这世界上唯一的爱人或敌人相遇,让世界震颤。
那种对峙,真是世上最美的瞬间。
有没有这样的瞬间呢?
荆轲刺秦王,算不算?
荆轲的出发是深镌于中华民族史上的经典——白衣胜雪,慷慨悲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荆轲的失败成为中华民族史上的定义成败的参照:遗憾的勇士,虽败犹荣。
但这件事,可不可以有另外的解释?
荆轲刺秦王为什么不能成功?太史公或明或暗地给出过答案:第一,荆轲没有准备好,本来还要等一个人,但是燕太子丹等不及了;第二,武器不对等,荆轲是匕首,秦王是长剑;第三,任务性质决定,荆轲的任务是要回秦国侵占燕国的东西,而非刺死秦王。所以,在电光石火千钧一发的那一刹那,他或许有犹豫:我是刺死他,还是要挟他?
刹那生死,怎容得你犹豫?
但是,深究下去,我们问:荆轲的失败,有没有可能是败于胆怯?
即使你是长剑,你先我一步插到我胸口,如果我抱定必死的决心,再往前走一步,我也可以把匕首插入你的胸膛。
荆轲没有。
换一个例子。武将廉颇为什么最终折服于文官蔺相如?因为在每一个直见性命的生死瞬间,蔺相如总是迎上去,比如胁迫秦王击缶。用什么胁迫?一个必死的决心:天下缟素,今日是也。
这种匹敌,它比拼的常常不是强弱,不是胜负,不是可以眼见的这些对立,它比拼的是人本身的精神力量。狭路相逢勇者胜——路有多狭?什么叫作“勇者”?不到那一刻就不知道。
节气是乡愁
我们中国人是带着五千年的记忆出生的。过往的一切,凭依幕后的节气,通过前台的诗词,将我们塑造成特性鲜明的中国人。
春分时节,我们对身在异乡的爱人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思恋到骨髓,体贴到心颤。
寒露又至,我们感慨:“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眼睁睁看流年暗里偷换,却无能为力,留它不住。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躺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叼一根狗尾巴草,我们可以如孩童般简单至此。
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老大踌躇,却道天凉好个秋。
诗人如哲人,见多了苦难。
姹紫嫣红后面总藏着断壁颓垣的沧桑,敦促勤学苦作舟的叮咛里掩不住偷得浮生半日闲的促狭与调侃……
我们这样在自知或不自知的矛盾里生活着,长成我们自己的样子,我们以这样的面目辨认同胞,在古道西风瘦马的天涯用我们的语言和逻辑开释自己,思念家乡。
如果说家乡是我们乡愁的物质承载,节气就是我们的乡愁的精神来源。
而且,我们的每一种感觉,都与自然息息相关。
因为节气本身就是取象于大自然,从宇宙永恒沉默的变动中,寻求规律和力量。
当你和大自然相携相伴的时候,大自然为你加持力量。
曹操的《观沧海》,被顾随先生评为“中国文人里面写沧海景象写得最好的,再也没有人能超越”。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力量从哪里来?
全部的宇宙,都和你在一起。
节气源于山西
我们之所以有二十四节气,是因为我们有陶寺,陶寺是二十四节气的发源地,陶寺是一个伟大的开始。
陶寺在山西省临汾市襄汾县东北,它有着世界上最早的天文观象台之一,是尧时代所立。它用13根立柱,根据阳光穿过不同缝隙的时间,确定了节气,确定农业的时序。我们现在所遵行的二十四节气里,有20个发源于此。
陶寺不仅有世界上最早的观象台,它还是最初中国的原型。什么叫作“中国”?它有两个概念,你必须在地之中,你必须是一个国。什么叫作“国”?你有礼制,有阶级,有分工,有能力调动大量人手来共同做一件事情。
陶寺是中国最早的礼制发源地,就是我们上面所说的,那个中国秩序的发源地。陶寺有城池,它分内城和外城,它的建制和很多古城是一样的;它有墓室、墓道,从墓室和陪葬品中可以了解,那时候已经有了阶级的雏形。
在陶寺出土的朱书扁壶上,还发现了中国最早的文字雏形。
2018年5月24日,中国向全世界宣告了陶寺的意义。
虽然中国五千年文明史的提法由来已久,但真正将其落实在实证基础上并由官方宣布,这是第一次。在没有确凿证据出现之前,许多学者,特别是西方史学家,大多只肯把中国文明社会的起源设定在商周之际,至多也只是推到夏朝。
现在,因为陶寺,可以确定中国最早的国家社会不是夏朝,而是“帝尧邦国”,甚至更早。中国的文明发生史,便可与古史记载中的五千年文明史对应起来。
中国有五千年文明史,陶寺是其证据链上极其重要的一环。
我们现在要问的,就是陶寺凭什么?当时陶寺在河东,在黄河流域的这一段,大家都是同样的发展机会,为什么陶寺成为最初中国的原型?它的人际关系、它的礼制、它的国家治理、它的建筑规制,所有的一切,中国走了五千年,它的根在陶寺。陶寺凭什么?
陶寺在临汾,在襄汾县的东北角有一座山叫塔儿山,塔儿山就是陶寺所依靠的山,识者曰“中国圣山”。
管子说:“凡立国都,非于大山之下,必于广川之上。高毋近旱而水用足,下毋近水而沟防省。因天材,就地利。”识者曰,塔儿山山势呈“怀抱”状,就是风水宝地。陶寺背靠塔儿山,面临汾河水,它的建成方位不是正方,而是向正方斜45度角,这个角叫“维”,礼义廉耻,国之四维的“维”。
得空去一趟陶寺吧,去实地感受节气的发源和节气里的中国美学。
讲座地点:灵岩茶空间
主 讲 人:李 平
时 间:2024年9月22日
李平,原山西商报新闻策划中心主任,太原大学太原文旅协同创新中心副主任,山西老家研学文化交流公司负责人,“老家山西”自媒体主编。主编、撰写《考古队长现场说》《寻找晋商家园》《晋商五百年 粮油故道》等书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