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忠延
编者按：2025年的春节即将来临，这是一个特别可喜可贺的春节。
北京时间2024年12月4日晚，我国申报的“春节——中国人庆祝传统新年的社会实践”，在巴拉圭召开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政府间委员会第19届常会上通过评审，正式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这标志着自从2006年，春节被列入国务院公布的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后，影响越来越大，并随着中华文化的海外传播，在全球的影响力日益提升。
值此申请世界级非遗成功后的首个春节来临之际，鉴赏回味这个历史最悠久、内涵最深厚、参与最广泛的传统节日，自有特别的意义。
在漫长的岁月中，过年的称谓变化多端，曾有正月旦、正旦、正日、元正、三元、正朝、元辰等多种叫法。辛亥革命后采用西方历法，统令民众过如今的阳历年。但是，过惯了传统大年的国人依然我行我素，过了外来的阳历年，仍过自家的千秋年，仍像先前一样过得热闹红火。直到如今，阳历年与阴历年仍然并行共存，只是以往过年的名称“元旦”，赐予了阳历年。阴历年别树一帜，改称春节。
“春节”之名虽然只有百岁，但是，其源远流长，深植着将近五千年的直根。
敬天法祖的精神内涵
春节是中国，乃至世界上所有节日中时间跨度最长的节日之一。
春节从哪天开始？腊八。《礼记·郊特牲》云：“伊耆氏始为蜡。蜡也者，索也。岁十二月，合聚万物而索飨之也。”蜡与腊同义，“岁十二月”就是如今所说的腊月。其中还记有祭祀的祝辞曰：“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这祝词称为《伊耆氏蜡辞》，意思是，风沙不要作恶，泥土返回原处。河水不要泛滥，流归原来的沟壑。昆虫不要繁殖成灾，野草回到沼泽中去，不要在耕稼的田地丛生。
据说，最早祭祀时间并不固定，后来确定在腊月初八。“蜡者，索也”便是过年的开端。
从《伊耆氏蜡辞》可以看出，最初的蜡祭是祈求神灵保佑，欲望不强，目的也不复杂，只要没有天灾虫害、能够保证粮食丰收即可。《礼记·郊特牲》记载：“蜡之祭，仁之至，义之尽也。”这便多了一重意思，不仅祈求神灵保佑未来，还会报答先前的保佑恩德。
阅读《礼记·郊特牲》能够读出，最早的蜡祭就是敬天法祖。既祭祀上天不期而至的风雨雷电，又祭祀身边的五祀之神：门、户、井、灶和中霤。门神、户神、井神、灶神，一看就懂。中霤是什么神？辞书说法不一，有说土神的，有说宅神的。
同时，祭祀的还有引领先民走向文明的先祖，如先啬、司啬、邮表畷等。先啬，即尝百草、辨五谷的神农氏；司啬，即教民稼穑的后稷；邮表畷，即监督管理农耕田地的官员。最有意思的是，还要祭祀百谷的种子、山野的禽兽、防卫的堤坝和水沟，等等。在今人看来，对种子、禽兽、堤坝的祭祀不可思议，然而那时生活好坏完全依赖自然环境，古人认为，万物皆有灵，无法抵御自然灾害的先民，便试图用祭祀庇佑自己活得平平安安。
时光远逝，要还原当初的祭祀场景很难了，好在《诗经·七月》留下这样的诗句：“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翻译出来是，两槽美酒敬宾客，宰杀羊羔大家尝。登上主人的庙堂，举杯共同敬主人，齐声高呼万寿无疆。这或许就是周代蜡祭的场景，举杯畅饮，热闹祥和，其乐融融也。
倘若要再找点佐证，我们可以从《礼记·杂记下》中孔子和子贡的对话，侧面受点启发：“子贡观于蜡，孔子曰：‘赐也乐乎？’对曰：‘一国之人皆若狂，赐未知其乐也。’”子贡观看蜡祭的感受是“一国之人皆若狂”，足见先民恭敬肃穆地祭祀后，便是欢喜若狂的娱乐。
时光变迁，蜡祭的称谓也在变迁。夏代称“嘉平”，商代称“清祀”，周代称“大蜡”。因为在十二月举行，故称该月为腊月，称腊祭这一天为腊日。先秦的腊日在冬至后的第三个戌日，南北朝开始固定在腊月初八。这一固定，便是千年不变，腊八便成为奏响过大年欢歌的序曲。
最隆重的敬神是在腊月二十三，这一日，各路神仙都要去天宫向玉皇大帝汇报，所以要恭敬祭祀，祈盼他们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尤其是晚上欢送灶神，不仅家家供奉好酒好菜，还要外加糖瓜。
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除夕夜子时，爆竹一响，千家万户都进入了新一年。那为何要放爆竹？就是热烈欢迎大小神仙再回到人间，回到家中。
大年初一的美餐做好，要先敬奉祖先，叩拜礼毕才能享用。饭后不用召集，人人穿新衣，戴新帽，集聚在本家祠堂，共同祭拜先祖，温习家训、家规。接着，依序进行，上演春节大戏，逐日达到元宵节闹红火的高潮。
春节的闭幕式在正月二十才能举行，这一天是添仓节。各路神仙祭祀过了，家族先祖和自家的祖先也祭拜过了，理想的愿景要落实在物质的丰硕上，添仓节就是要确保愿景落地。一大早，家家主妇即忙着化面糊、摊面饼、调菜馅。摊好了，将菜馅夹在里面，轻轻包裹好，就是春卷。全家人烧香跪拜，用春卷供奉神灵。到了晚上，点亮各间屋子里的灯，将春卷的皮一点一点撕下来，装进面瓮米缸，连豆罐盐瓶都不能遗漏。如此仓满瓮盈，一年丰衣足食的好光景就有了着落。
新一年，新生活，就在敬天法祖的美好氛围中出发了。
九州攸同的和谐演练
几千年延续不断形成的春节民俗，堪称和谐美满的大演练。成年累月的忙碌，不免有些急功近利，忽略了礼数。先祖就把过大年设立为再提醒、再践行“礼”的日子。倘若将这演练作个比喻，那就像一枚金币，有正面，有背面。正面是要求，背面是禁忌。
先看这枚金币的正面。除夕夜国人讲究大团圆，所以我们祝福别人都是阖家欢乐。大年临近，远在天南海北的人们，都在忙碌奔波往家里赶。赶回去一家人团聚一起，吃饺子、喝烧酒、说说笑笑，还可以时不时看看电视里欢欢乐乐的节目，这便是最为幸福的时刻。大年初一，很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拜年。在家里，晚辈拜长辈；去邻里家，互相拱手礼拜，亲热问好。切莫小看这拜年，能让往日相处不错的关系更贴近，也能让关系疏远的，或者曾发生过摩擦的“相逢一笑泯恩仇”。乡亲们奉行的道理是，“有理不打上门客”“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从此翻过旧的一页，和和睦睦再相处。从大年初二起，大路小道、小巷大街，到处都是走亲戚拜年的。人们成年累月辛劳，过年是最消闲的假日，放下一切劳作，互相走动，感情更加亲密。
过年的吃食每样都有含义。除夕这顿饭，火锅必不可少。火锅先前叫火鼓子。将青菜、粉条、肉片、豆腐、丸子、海带丝，等等，往里面一层一层装好，点燃木炭，不一会儿鼓圆的菜锅就开了。火苗燃烧，红红火火；菜锅沸腾，热热络络；菜锅鼓圆，圆圆满满。主食也有讲究，南方吃元宵，北方吃饺子，外形都是圆的，同样象征圆满。
拜年时当然不能空手，晚辈要敬奉长辈一个糕馍。糕馍一层大红枣，一层白面皮，包含着祝福老人甜蜜高寿。长辈则早早备下压岁钱，给绕膝的子嗣送上暖暖的祝福！如今压岁钱都是装在红包里，送者欣慰，得者欣喜。
再看这枚金币背面的禁忌。刚入腊月，过年的要求就在父母的殷切嘱咐中传到了孩童的耳朵里。过年，不能吵嘴打架，一年便有了良好开端。过年，不能扫地、倒垃圾，而且告诫垃圾是财富，倒掉就会财富外流。过年，不能动针线、动工具，这显然是要大家静心休息，不要劳作。
春节这枚金币闪闪发光，无论是正面，还是背面，都闪烁着欢欢喜喜过大年、美美满满过光景的华彩。
百花竞放的文化盛宴
春节时，人们内心的欢悦兴奋和对幸福未来的向往，不仅洋溢在脸上，而且表现在多种多样的民间文化活动中。倘若分类，可以分为节前的个体屋舍文化装扮与节日的群体娱乐展演。
节前的个体屋舍文化装扮多是：剪窗花、买年画、贴对联、挂灯笼，旧屋舍很快焕然一新。窗花，也称剪纸。剪纸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周代，周成王捡片桐叶撕扯为玉圭的模样封弟弟叔虞为侯。他不会想到，一次游戏缔造了一个唐侯，更不承想到，演变成的剪纸会走上千家万户的窗棂。往昔农家的窗户都糊白麻纸，用彩纸剪些人物花卉分外亮眼。这人物花卉都是精心挑选出的，样样都能表现自己的心愿。贴上“女娲补天”，意在保佑平安；贴上“后羿射日”，意在风调雨顺；贴上“鲤鱼钻莲”，意在连年有余；贴上“榴开百子”，意在多子多福……
年画无需多贴，但每幅都和窗花一样有着美好含义，有《天官赐福》《财源广进》《富贵满堂》，还有不无情趣的《老鼠嫁女》《猴抢草帽》。节前的集市上年画花样众多，尽可挑选。但有四样必不可少：一是《公鸡图》，先前家家养鸡，若是有五毒在院里出现，大公鸡带着群鸡围上去一起美餐，等于保护了家宅平安，日久天长，大公鸡演变为吉祥化身；二是《春牛图》，柳丝下垂，黄牛悠闲，没啥奇特，那家家为啥都张贴？因为图画下面有日历，有节气，这可是一年生产生活的“思维导图”啊；三是《门神图》，贴在大门两侧，一张是秦琼，一张是尉迟敬德，“善保宅内人，恶挡门外鬼”；四是贴个花团簇拥的“福”字，或门，或窗，或墙，各家各户都会贴在醒目位置。张贴还要倒着，象征福气到了，五福临门啊！
年画历史久远，还派生出全国闻名的年画产地，像天津杨柳青、河南朱仙镇、江苏桃花坞、山东杨家埠、山东高密。我的家乡临汾，古称平阳，也是久负盛名的年画之乡。元代雕版印刷的《四美图》《忠勇义安王》等年画，流传甚广。
春节群体文化展演，门类众多，百花竞艳，但是如果用最简单的语言表达，那就是闹红火，也称闹社火，而且说法由来已久。农耕时代，每个稍大些的村庄都把居民划分为几个社。大年初一，各家各户祭祀过祖宗，拜过长辈邻里，聚在社里一合计，就拉开了文化娱乐的帷幕。各社推选能人牵头，挑选排练节目。之后数日，都会自觉聚合一起参加排练。初十之后，村里会择日召集各社表演，既是村里闹红火，也是选拔优秀节目，准备去乡里镇上献演。到了正月十三前后，便是乡镇闹红火的日子。全镇人扶老携幼，蜂拥而至，观赏各村的节目。
正月十五，也就是元宵节这日，各乡镇选拔的精粹节目云集到县城。声势浩大的演出团队，先在广场表演，继而沿着主街道，边前行、边表演。直至晚上，火光点燃，逛花灯，猜灯谜，整座县城犹如一个欢悦幸福的大乐园。待到灯火阑珊，夜深人静，闹红火的热度才悄然消散。
闹社火的节目五花八门，各社都有特色。随着时光的演进和汰选，逐渐固定了一批喜闻乐见的节目。扭秧歌、踩高跷、划旱船、跑竹马、舞狮子、耍龙灯，岁岁登场表演，年年演员不同，个个才艺多变。节目虽然熟悉，却总有人创新出彩。仔细琢磨，这些节目能够流传千秋，无不寄寓着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扭秧歌，实际上是扭禳歌，禳，是祭祀，是祈祷消除灾殃。踩高跷，平日低矮的人，踩踏在高高的木棍上，又是何等风光，何等体面！划旱船在北方旱地尤其时兴，往常出门只有一条脚踏实地的旱路，划船而行，多一条出路，前景岂不更好？跑竹马，马是竹编的、裱糊的，象征的却是奔腾的千里马。舞狮子，是对外来文化的吸收和娴熟运用。狮子并非本土动物，国人将之视为肃穆威严的象征。闹红火时将那威武的狮子舞动，或伏体，或奋跃，表达是降服猛兽的志向。最能表达国人志向的是舞龙，一条十米长的巨龙，几十个人紧握抓手，随心起舞，或高高举起，使之腾云驾雾；或弯转环绕，使之逶迤听命；或落地潜伏，使之择机跃起，这正是华夏儿女用舞龙来表现降龙伏虎的豪情。
闹社火，自然少不了音乐助兴。在这个充满希望、憧憬未来的时刻，最能契合脉搏跳动的是锣鼓。腰鼓、花鼓、行鼓、琴鼓、排鼓、架子鼓，都能鼓舞人心。最能让血脉偾张、心律激荡的首选威风锣鼓。刚刚还熙熙攘攘的广场，突然熙攘声一丝也听不见了，只有山呼海啸的呐喊，只有天崩地裂的碎裂，只有雷霆霹雳的怒吼，这就是威风锣鼓敲响了！
红火会结束，热闹会过去，春节展现的文化活力、精神力量却不会消散，潜进广大群众的血脉中无时无刻不在奔腾循环。
节假经济的火热沸点
用当今发展经济的眼光审视，春节是文化盛宴，也是古老而新颖的节假经济沸点。这沸点体现在逢大集和赶庙会两个方面。
农耕文明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大年就是在这种氛围中滋生、磨合，渐趋符合民众的物质和精神文化需求。首先是赶大集满足物质需求。几千年来，民众的物质交流就是赶集。多数乡、镇都会三天，或者五天逢集一次，方便买卖，各取所需。大年前的逢集叫赶大集，大不仅表现在人多，而且由平日的三天、五天一集变作一过腊月二十天天逢集。此时的逢集是最好的年货市场。
年货市场的货物应有尽有、琳琅满目。要吃的，五谷杂粮，样样俱全；要肉食，鸡鸭鹅，羊猪牛，无一短缺；要果品，苹果、梨儿、柿子、红枣、核桃，多得眼花缭乱；要窗花，有窗花；要年画，有年画；要春联，有春联。要穿新衣服，过去是卖布，需要自己裁剪动手做，如今大小成衣多的是，随意挑选。
赶年集，供人所需，买己所求，公平交易，买卖的不只是物品，还有称心如意。
赶集置办的都是大年必不可少的东西，大年后的庙会则是可多可少的精神文化消费了。如果说，年前以大饱口福为主，兼顾文化，那进入大年就转换为大饱眼福，兼及口福。庙会上的各样文化表演看得人眼花缭乱，看得人眼睛发酸，就是不想离开。倘若饿了，商家早就准备停当了，杂烩菜、臊子面、豆腐菜，热腾腾地等着人来挑选，油糕、麻花、火烧馍，香喷喷等着食客下咽，保准吃得口舌生津，肚子圆鼓。还有家里不会预置的冰糖葫芦，不由得就会伸手买一串。回家的时候，小孩子左手呼噜噜转着风车，右手紧紧拽着风筝，脸上挂着春风一样的笑容。
进入新时代，由年集和庙会派生出来的节假日市场和商贸经济，使得千年旧貌换新颜。年货市场商品俱全，以物易物已成过去式，如今要啥有啥，扫码交易，甚至年馍、团圆饭都有了半成品，回家稍一热，便可上桌。庙会过去的观赏节目，脱颖为亲身参与，看过别人耍狮子，你也可以体验操练。吟唱着古老的《击壤歌》，你也可以像先民那般玩一把击壤游戏。体验式、沉浸式文化娱乐，为春节红火增添了面向未来的永久魅力。
走向世界的春节风采
随着中国经济的飞速发展，综合国力的不断加强，文化传播更加广泛，春节已成为世界文明的耀眼花朵。早在2003年，美国纽约州便将中国的春节列为公共假日，与华人同享佳节。自2006年伊始，巴西广大群众都会效仿华人，在大年初一燃放爆竹。2021年，泰国决定将中国春节列为特别假期，感受华人的别样大年。2023年12月，联合国大会一致通过决议，将中国春节确定为联合国假日……
从东南亚到欧洲，从北美到南美，春节已成为跨越地理和文化边界的全球性时尚节日，不同国籍、不同肤色、不同文化的人们，共同在春节体验中华文化的丰富多彩和独特魅力。据不完全统计，现在世界上近20个国家和地区将春节作为法定节假日，中国民俗活动已走进约200个国家和地区，春节巡游、新春嘉年华等文化娱乐活动，博得华侨、华人，以及国际友人的普遍欢迎，成为全球化的文化盛事。
春节，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更加有利于各国人民通过春节这一窗口，感受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同享中国年，文化更多元，包容共存、美美与共，春节更加亮丽人寰。
春节，这朵文明的报春花，开遍了神州大地，开遍了五洲四海，而且历久弥新，苟日新，又日新，年年岁岁颜值新！
讲座地点：临汾市兴国实验学校
主 讲 人：乔忠延
时 间：2025年1月3日
乔忠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散文学会名誉会长、三晋英才。在《中国作家》《人民日报》等报纸杂志发表作品600余万字。已出版《远去的风景》《关汉卿传》《苍黄尧天》《作家教你学作文》等图书103部。作品先后入选《百年美文》等百余种全国选本。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冰心散文奖、西戎文学奖、澳门华人征文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