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桂君

　　摹写《战争与和平》，无疑是在呈现关于社会历史的宏大叙事，可能走向虚空高蹈的危险。俄国作家托尔斯泰在书中用了大量文字说明：战争与和平作为一定政治历史条件下，由各种不同社会力量向不同方向推进而形成的不确定的历史潮流，本质上已经成为即便是那些身处权力中心的人，包括沙皇、拿破仑等人都无法主宰的大漩涡。既然人人身处其中，那么关于战争与和平的历史就成为勾勒人生疆域的背景板，而宏大叙事一旦与个体的情感、遭遇相关联，便具体化为成长、死亡、爱情等这些人人都要面对的人生命题。于是在托尔斯泰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的文本中，我们看到了时代的大背景下，个体成长和死亡曾经存在的边界、形态，以及生命主体呈现的思考和探索。

　　娜塔莎的成长命题书写，因为个人和时代背景的关系表现得尤其鲜活热烈。她的生命力旺盛，有点像托翁笔下的安娜，由于热力的牵引，成长要格外用力，所以格外曲折。她必须要走一些弯路，付出一些代价。表现在与安德烈的爱情上，因为她太年轻太活跃，过剩的情感需要释放，她美丽的歌声、灼人的目光都需要爱的寄托，长久的等待对她来说是不公平的。如果从传统认识的角度看，她犯错了，但是对于成长而言，这不是错，而是她幼嫩藤蔓的触须碰触了一下陌生的世界，于是她情感的触须在坚硬的现实面前痛苦地卷曲了一下，改变了生长的方向，开始向外探索，从此幼嫩的藤蔓上有了一个美丽的结点。当然也因为她的幸运，在家人朋友爱的支撑下，能够葆有原来的健康和勇气，继续探索、继续生活，终于再次遇到安德烈。如果不是她的生命藤蔓已经历练出坚韧的结点，她就不会那么温柔、那么坚定地陪伴他走过生命中最后一段黑暗旅程。她活泼性格里面的善良和爱意积淀为深沉的情感，直到与皮埃尔结婚。她不再爱浮华的打扮，不再参与上层社会的社交，而是与丈夫互相扶持，养育孩子，共同成长。其实凡俗的生活才是成长真正的修炼地，直到此刻，她也才真正回答了成长的命题。

　　死亡是成长试卷上的最后一道必答题，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不管什么身份。每个人都只能独自面对未知和恐惧，进入那个永恒的黑暗通道。满身是刺，甚至有点厌世变态的老公爵，好像全世界都亏欠了他，他也与所有人作对。当死亡猝不及防到来的时候，他才刚刚知道自己是多么留恋这个世界，他的后悔、不舍，全都表现在对女儿的疼爱上。可惜不知道是否因为他年轻的时候没有充分思考成长的命题，而利用生命最后的时光去反思觉醒根本来不及，只能遗憾地被强制离场了。

　　命运眷顾安德烈，让他的死亡慢慢降临，让他有时间有机会去重逢过去的遗憾，在极度的痛和爱中体验并表达死亡。安德烈从一开始出场就承载了作者赋予的精神使命。他对妹妹的友爱，和娜塔莎的恋爱，对新生子尼古拉的疼爱等，都是在学习成长中体验、记录责任感和依托感、爱与被爱。在小尼古拉受洗的时候他生怕孩子掉进水盆淹死，孩子发烧的时候他像虔诚的实验生调配药品，既流露出他作为一个新手爸爸极度认真甚至神经质的焦虑，又呈现出他如临大敌般保护脆弱生命的全部努力，他倾尽所有认真地填写成长的试卷。

　　他认真成长的态度也表现在对国家的责任上，虽然其中掺杂着政治的幻灭感，直到最后都汇合为对身体疼痛的体验和思考，并在疼痛的间隙感知到欢欣和爱意，他可以说是欣然赴死。回望那个充满了斗争和欢乐的世界，安德烈在生死边缘拼尽全身力气说出：爱你！因为他对世界充满温柔的眷恋，才会原谅一切，理解一切，爱所有人，他拼尽全力思考后交卷走了，留下两个女孩带着伤痛继续成长，稍后再来作答。

　　《战争与和平》有很强的时代性，体量巨大，其精神话语、思考的深度，难以复制。幸好，历史和时代话语让出解读的权柄，为我们留下永恒的生命言说空间，表达的不仅仅是战争中的人生，而是人生中的战争——那是无论战争还是和平年代所有人都要面对的成长和死亡命题。其实，死亡的命题是在成长时期写好了的，只需最后确定，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