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嘉伟
“平凡”往往被等同于“平庸”,人们往往追逐着各种形式的“不凡”——巨大的财富、强大的权势、童话般的爱情,仿佛只有这些才能证明生命的价值。而路遥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恰恰反其道而行之,它通过孙少安、孙少平这两个核心人物的人生轨迹,从一种全新但更为日常的角度诠释生命。它不崇拜轰轰烈烈的奇迹,而是从日常生活的坚韧与尊严中,提炼出一种更为本质、更为持久的精神价值。
路遥笔下的劳动是神圣的。在双水村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劳动不是浪漫主义的田园牧歌,而是与生存直接相关的严酷现实。孙少安18岁就当上生产队长,带领村民在黄土高原上“刨挖”生活;孙少平走出农村后,从基层的揽工汉到煤矿工人,始终依靠体力劳动维持生计。路遥不回避劳动带来的身体痛苦,但他更着力表现的是劳动如何塑造人的精神品格。在桥头等待雇佣的孙少平,坚持用读书保持思想的独立;成为煤矿工人后,他在黑暗的井下找到了职业的神圣感。这种对劳动的体会证明——人在劳动中确证自己的存在,通过改变外部世界而实现自我定义和找到自我价值。
《平凡的世界》同时呈现了劳动如何成为连接个体与社会的纽带。孙少安在砖厂的成功不仅改善了家庭经济状况,更让他在乡村社会中获得了尊严与认同;孙少平在煤矿的辛勤工作,使他融入了那个粗粝而真实的工人群体。路遥敏锐地捕捉到,当劳动脱离了其本质意义,人就会陷入精神上的无根状态(当劳动只是为个人着想或者脱离社会,自身也会陷入迷茫与无法前进或者盲目前行的地步)。
爱情的平凡性与超越性构成了路遥这篇小说中的第二个板块。在《平凡的世界》中,没有琼瑶式的惊天动地,也没有张爱玲式的精妙算计,有的只是普通人在现实约束下对情感本真的坚守。孙少安与田润叶的爱情败给了现实差距,但他与贺秀莲的婚姻却在日常磨合中生长出深厚情感;孙少平与田晓霞的“现代童话”因死亡戛然而止,而他与惠英嫂的关系则可能发展为相濡以沫的平凡相守。路遥似乎在告诉我们:爱情的神圣性不在于它的戏剧性,而恰恰在于它能够穿越生活琐碎仍保持温度的能力。这种爱情观对沉迷于偶像剧式爱情的想象,构成了一种温和而深刻的批判。在社交媒体塑造的爱情神话中,人们期待的是持续的高甜度、不间断的心动体验,而忽视了爱情作为一种生命实践所需要的耐心与勇气。
知识在《平凡的世界》中呈现为第三个板块。对孙少平而言,读书不是通往成功的工具,而是在艰难环境中保持精神高度的阶梯。在工地窝棚里就着煤油灯阅读、在煤矿宿舍与同事讨论文学,这些场景构成了小说动人的画面。路遥通过孙少平的阅读史,展现了一名农村青年如何通过书籍突破地理与出身的限制,实现精神世界的拓展。这种对知识的理解在今天这个信息爆炸却思想贫乏的时代尤其珍贵——当知识被简化为应试技巧和职场筹码,当阅读沦为功利性的知识摄取,孙少平那种将读书视为生命需求的姿态,几乎成了一种精神上的奢侈。值得注意的是,路遥并不将知识浪漫化为解决一切问题的万能钥匙。孙少平尽管通过阅读获得了思想上的觉醒,但他并未因此摆脱体力劳动者的身份;田晓霞作为知识女性的代表,最终也没能超越死亡的宿命。这种处理避免了启蒙主义的简单乐观,反而使知识的价值更加真实可信——它不能免除人生的苦难,但可以改变人面对苦难的态度。
苦难叙事是《平凡的世界》中最触动人心的部分,也是路遥生存美学的核心所在。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几乎都经历了各种形式的苦难:极度的贫困、爱情的挫折、事业的失败、突如其来的死亡。但路遥笔下的苦难不是目的本身,而是精神成长的必经之路。孙少平在给妹妹的信中写道:“苦难难道是白忍受的吗?它应该使我们伟大!”这句话道出了小说对待苦难的基本态度——不美化、不回避,而是将其转化为精神的养分。《平凡的世界》提醒我们:苦难是生命不可剥离的部分,而应对苦难的方式决定了我们成为什么样的人。
如何在局限中活出尊严?如何面对无法改变的命运?如何在平凡生活中保持精神的高度?路遥通过双水村村民和孙家兄弟的故事,给出了他自己的回答——真正的伟大不在于成就的大小,而在于面对生活考验时展现出的勇气与坚守;生命的价值不在于外在的光鲜,而在于内在的丰富与深刻。人们习惯于用外在标准衡量生命的价值,《平凡的世界》却告诉我们,一位煤矿工人可能比许多所谓的成功者活得更像“人”,一位普通农民的家庭可能比豪门更有温情。这种价值观不是出于浪漫主义的怀旧,而是基于对生命本质的深刻理解——真正的英雄主义不是惊天动地,而是认清生活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