亢凤英
80年前的一天，娄烦地区一个极偏僻的小山村正沉浸在一片静谧的夜色里。一个瘦弱的小脚女人从村子里快速闪出，她警觉地四处张望，确认没有盯梢尾随者后，迅速从村外的陡坡滑下，拎起地上的一根木棍，深一脚浅一脚地直奔通往羊道坡、更显黑暗幽深的凤凰沟。
走过杂草丛生的泥泞小道，女人费力地攀爬一处无从着手借力的崖石——几次三番滑落，她又一次次努力向上，咬着牙、憋着劲，最终翻滚着爬了上来。万籁俱寂的山沟里，似乎能清晰听到她奔突不止的心跳声。女人弯腰使劲捏了捏生疼的小脚，顾不得休息片刻，又跌跌撞撞地继续赶路。
前方传来飞瀑流泉的声响，女人轻轻舒了口气——她知道，翻过这道坡，离羊道坡就不远了。凭着记忆，她摸黑小心翼翼地走在一条临崖的羊肠小道上，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夜空，暗自告诉自己：绝不能有丝毫偏差，否则一不小心就会跌落悬崖。走到一处陡直的坡底。她抬头仰望山顶，尽管什么都看不见，脸上却露出了轻松的微笑。她用衣袖擦了擦满脸的汗渍，像一只潜行在夜间的狸猫，手脚并用、一鼓作气朝山上爬去。
女人最终停在山顶一处避风隐蔽的土窑洞前，她摸着胸脯定了定神，等风箱般急促的喘息稍稍平稳，才轻轻推开一扇用树枝做的门——那是一处低矮逼仄、勉强能容身的窝。
“嫂子……”女人刚猫腰站定，黑暗中便传来一个男子虚弱的声音。
看不清女人的表情，只见她缓缓解开自己的大襟袄。
“嫂子，孩子还小，留给孩子吃吧，我慢慢会好起来的。”男子哽咽着拒绝。
“开锁，你是咱家的英雄，是咱娄烦人的骄傲，大家都盼着你快快好起来，早日站起来！”女人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与坚定。
当男子含住女人乳房的刹那，泪水像决堤的河流般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他甚至像孩子一样，将头伏在嫂子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长兄为父，长嫂为母，你在嫂子眼里也是孩子。”
这个女人，正是时至今日仍被娄烦人民口口相传、深深敬仰的红嫂——凤凰村村民聂纪兰。
时间回到1942年农历八月初六：革命战士苏开锁同志，为掩护在娄烦地区召开的抗日秘密会议上的首长与相关人员安全撤离，孤身与日伪军激战，最终身负重伤，被秘密转移到凤凰村外荒无人烟的羊道坡养伤。
羊道坡，顾名思义，就是仅容羊行走的小道。这里一路崎岖蜿蜒，沟壑相连，满是险坡危崖与淤泥溪涧，正因是人迹罕至的荒沟，才不易被日伪军发现，成了隐藏伤员的绝佳地点。
那个年代兵荒马乱，物资极度匮乏，又缺医少药，根本无法给羸弱的苏开锁提供足够的营养支持。于是，聂纪兰主动提出，要用自己的奶水为苏开锁的康复尽一份微薄之力。为了挽救伤员的生命、让他尽早康复，聂纪兰狠心撇下刚出生4个月的孩子，每当夜深人静时，就独自一人徒步翻山越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摸索着前往羊道坡的隐蔽处，给苏开锁喂奶。
当聂纪兰看到昏迷中的苏开锁被子弹洞穿的左大腿，又听闻他机智勇敢、舍身忘死的英雄故事后，内心被深深打动——她既为这位英雄兄弟感到自豪，也满心担忧他的伤势。
白天怕被日伪军发现，又不敢留下过多杂乱的脚印，为了掩人耳目，聂纪兰只能每晚独自往返于家与羊道坡之间。一双旧时女人畸形的小脚，在暗夜里摇摇晃晃，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途中还常常遇到恶狼挡道，昏暗的夜色中，与恶狼狭路相逢，聂纪兰难免不寒而栗。可一想到在深沟里养伤的苏开锁，她便没有丝毫犹豫与退缩。有好多次，她紧紧握着防身的木棍与狼对峙，凶狠的恶狼竟被她那股威风凛凛的气势吓跑。即便夜里传来狼的长嗥、夜枭凄厉的叫声，也从未动摇过她的坚定信念。聂纪兰就这样用细碎的脚步，一遍遍丈量着羊道坡的沟沟岔岔。
后来，4个多月大的孩子有时哭闹不止，聂纪兰实在放心不下，只好背着孩子往返羊道坡。有一次遇到下雨，两人无处躲避，被雨水浇淋的孩子大病了一场。聂纪兰为此忧心如焚，尽管孩子的病情时刻揪着她的心，可她更担心深沟里养伤的苏开锁。白天操持完家务，晚上她依然拖着疲惫的身子，坚持在夜色中赶路。为了让苏开锁能吃到充足的奶水，聂纪兰更是毅然给自家孩子断了奶，只喂孩子吃南瓜泥、喝小米汤。
从秋日到隆冬，无论刮风下雨、顶风冒雪，聂纪兰从未间断过对苏开锁的照料。经过3个多月的精心照顾，苏开锁的伤势奇迹般好转，最终得以康复。
多年后，我踏上了当年聂纪兰曾经走过的路。
一路上，我们踏泥泞、翻危岩，沿着一侧临崖的羊肠小道艰难前行，终于抵达了当年苏开锁养伤的山脚。抬头仰望，一道笔直的陡坡高高耸立在眼前，我们拽着斜生的树枝和杂草，费了好大劲才攀爬上去。到达那处土窑洞前时，所有人都已气喘吁吁、心慌不止，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就再也不想起来，还得时刻提防滑滚到坡下。俯视来时的路，原本的小径早已变成临崖一线，蹲在路边休息的队友，看起来都遥远而矮小。
当天天晴气朗，大家心情也十分闲适，每个人都是大脚板落地生根，走起来稳当有力，即便如此，仍累得东倒西歪，陆续有人掉队。可当年，聂纪兰只是一个小脚女人，每到夜深人静，就独自一人在黑暗中往返，而且一走就是三个多月。我不禁在心里发问：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撑着她走完这段艰难的路？
想着想着，我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首熟悉的《沂蒙颂》。聂纪兰，不正是像歌中那位捧着鸡汤的红嫂吗？她无私奉献、拥军爱党的故事，至今仍深深鼓舞着我们每一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