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明高
一拿起这本厚厚的书,我就想起了它的作者、已逝的著名作家陈忠实的那张面孔。粗糙多皱纹的脸、黝黑的皮肤、凌乱的头发,仿佛四季轮换的风雨、人世间的沧桑、历史的风霜,都浓缩在了这张脸上。这又让我想到北方沟沟壑壑、层层叠叠的黄土地,想到那一个个或坐于山顶、或卧于山腰、或伏于山沟河边的广袤的中国乡村,想到这些乡村或村边或山腰或河边的祠堂、庙宇和观庵,想到过去那些一年四季在这块土地上生存的广大的乡人村民们。
小说家米拉·昆德拉说:“小说的精神是复杂性。每部小说都在告诉读者:‘事情要比你想象的复杂。’这是永恒的真理,但在那些先于问题并排除问题的简单而快捷的回答的喧闹中,这真理越来越让人无法听到。”而《白鹿原》恰恰就是一部几乎总括了新时期文学全部思考、全部收获的史诗性经典小说。它最可贵的文学特点就是复杂性,它深刻地写出了历史的复杂性、文化的复杂性和人的复杂性。正如一位读者所言,并不是因为你要退出历史舞台,你就显得丑陋。并不是因为你走在时代的最前面,你就是善良。历史是复杂的,时代是复杂的,人物是复杂的。这就是这部作品最大的好处。
当富家子弟鹿兆鹏把一块白生生的东西放在穷人子弟黑娃的手里时,告诉他这是冰糖,能吃。“黑娃把冰糖丢进嘴里,呆呆地站住连动也不动了,那是怎样美妙的一种感觉啊:无可比拟的甜滋滋的味道使他浑身颤抖起来,竟然哇地一声哭了。鹿兆鹏吓得扭住黑娃的腮帮子,担心冰糖可能卡住了喉咙。黑娃悲哀地扭开脸,忽然跳起来说:‘我将来挣下钱,先买狗日的一口袋冰糖。’”这就是上世纪初一个乡下穷人对一块冰糖的感觉。这让我想起了过去我们村里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晒太阳的老汉们,想象过去皇帝每天在吃什么,有的说是一天三顿饭都是吃白面掐疙瘩,有的说是一天三顿饭都是吃黑盅盅肉。小说写出了贫苦的人们对生活的深切感受,写出了不同阶层生活滋味的不同。
过了几天,鹿兆鹏又把一块叫水晶饼的点心放到黑娃的手里,黑娃“觉得身上又开始战栗,而且迅速传导到全身。他咬一咬牙把那水晶饼扔到路边的草丛里去了”,这让鹿兆鹏惊呆了。因为水晶饼对他来说也是稀罕的好吃的,他省下一个来给黑娃吃是因为他们是一起玩耍的好朋友,没有想到黑娃却如此对待。“他一把揪住黑娃的衣襟:‘黑娃,你狗日的给我捡回来!’黑娃一伸手也揪住兆鹏的领口:‘财东娃,你要是每天都能拿一块水晶饼和一块冰糖来孝敬我,我就给你捡起来吃了。’他随之突然气馁了瓦解了:‘我再不吃你的什么饼儿糖了,免得我夜里做梦都在吃,醒来流一摊涎水……’鹿兆鹏松了手,似乎也战栗了一下,就把一只手搭到黑娃的肩头拥着走了。”这两个独到而典型的反差极大的细节,写出了鹿兆鹏和黑娃两个人极其复杂的心理,同时也写出了人的复杂性、时代的复杂性、历史的复杂性和人的文化背景和阶级背景的复杂性。
《白鹿原》的人物都是复杂的。黑娃穷得逃出乡村当了麦客,和一见钟情的地主小妾白小娥私奔后,当了土匪,后来率部起义,加入解放军,肯定是复杂的。白小娥和黑娃向宗法文化的挑战,是来自人性本能的挑战,代表的是乡村底层的反抗,他们反抗的是压抑人性的宗法伦理和阶级不平等,当然是复杂的。白鹿原上最后一位族长白嘉轩是复杂的,他既是宗法文化的捍卫者,但同时又是用宗法文化杀死白小娥的领头人。最后一位忠心朴实的好长工、黑娃的父亲鹿三是复杂的,是他亲手杀死了白小娥。鹿兆鹏和白灵是最早一批通过社会运动改造文化传统的人,当然也是复杂的。所以,一切都是复杂的。
再读《白鹿原》,还是让我觉得米拉·昆德拉的话说得有道理,“每部作品都包含着以往的一切经验”,而不能动不动就把“时间简化为仅仅是现时的那一秒钟”。他说:“简化的蛀虫一直以来就在啃噬着人类的生活。”“人的生活被简化为他的社会职责;一个民族的历史被简化为几个事件,而这几个事件又被简化为具有明显倾向性的阐释……”所言极是,而现在有些文学的艺术方式不正是如此吗?而他坚定地认为:“发现唯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乃是小说唯一存在的理由。”我觉得,此言更是所言极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