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在房间里站桩。面前是南中国海。半个月亮被乌云包裹,软红,如煮五分熟的蛋黄。有人说面对月亮站桩好,但没说面对红蛋黄月亮站桩会发生什么。
站吧,站。呜——这声音别人听不到,是我对气血在我身体内冲激回荡的精辟概括。40分钟“呜”完了,我睁眼——啊?我以为站桩站入了幻境或天堂——大海整齐地铺在窗外,刚才模糊的浊浪消失了,变得细碎深蓝。才一会儿,大海就换水了。更高级的是月亮,它以前所未有的新鲜悬于海上,金黄如兽,最贵的脐橙也比不上它的黄与圆,与刚才那半轮完全不是一个月亮,甚至不是它的兄弟。新月亮随新海水配套而来,刚刚打开包装。夜空澄澈,海面铺了一条月光大道,前宽后窄,从窗前通向月亮。道路上铺满了金瓦,缝隙略波动,基本算严实。让人想光脚跑上去,一直跑到尽头。
海有万千面孔,我第一次看到海的容颜如此纯美。月亮上升,海面的月光大道渐渐收窄,但金光并没因此减少。我下楼到海边。浪一层一层往上涌,像我胃里涌酸水,也像要把金色的月光运上岸。对海来说,月光太多了,用不完,海要把月光挪到岸上储存起来。富兰克林当年想把宝贵的电能储存起来,跟海的想法一样。月亮尚不吝惜自己的光,海为什么吝惜呢?在海边,风打在左脸和右脸上,我知道我的头发像烧着了一样向上舞蹈。
风从上到下搜查了我的全身,却没发现它想要的任何东西。风仿佛要吹走我脸上那一小片月光。月光落在我脸上白瞎了,我的脸不会反光,也做不成一道宽广的大道,皱纹里埋没了如此年轻的光芒。
站在海边看月光大道,仿佛站在了天堂的入口,这是唯一的入口,在我脚下。这条道路是水做的,尽头有白沫的蕾丝边儿,白沫下面是浪退之后转为紧实的沙滩。我想,不管是谁,这时候都想走过去,走到月亮下面仰望月亮,就像在葡萄架下看葡萄。
脱掉鞋子,发现我的脚在月亮下竟很白,像两条肚皮朝上的鱼,脚跟是鱼头,脚趾是它们的尾鳍。我在沙滩走,才抬脚,海水急忙灌满脚印,仿佛我没来过这里。月光大道真诱人啊,金光在微微动荡的海面上摇晃,如喝醉了的人们不断干杯。海水把月亮揉碎、扯平,每一个小波浪顶端都顶着一小块金黄,转瞬已逝。大海是一位健壮的金匠,把月亮锤打成金箔,铺这条大道,而金箔不够。大海修修补补,漂着支离破碎的月光碎片。
小时候,我想象的天堂是用糖果垒成的大房子。糖果的墙壁曲曲弯弯组成好多房间。把墙掏一个洞掏出糖果来,天堂也不会坍。这个梦想不知在何时结束了,好多年没再想过天堂。海南的海边,我想天堂可能会有——如果能够走过这片海的月光大道。天堂上,它的础石均为透明深蓝的玉石,宫殿下面是更蓝的海水。
海上的月光大道无论多宽也走不过去。我依稀看见脚下有一串狗的爪印,狗会在晚上到海边吗?我早上跑步,好几只毛色不同的狗跟在后面跑,礼貌地不超过我。我停下时,它们假装嗅地面的石子。我接着跑,它们继续尾随。我解释不了这种现象,也不认为我的跑姿比狗好,狗在模仿我跑步。可能是:人跑步时分泌一种让狗欣慰的气味。
晚上,狗到海边干什么来了?它可能和我一样被月亮所吸引,因为走不过去而回到狗窝睡觉去了。我也要回宾馆那张床睡觉去了,天堂就是眼睛能到,脚到不了的地方。它的入口在海南的海边有狗爪子印的地方,我在岸边已经做了隐秘的记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