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最喜欢站在桥上看风景,看清清河水上的行船,看南来北往的行人,看街道两旁高高矮矮的店铺,以及各式各样的货物和乡下人跟街上人的交流。这里所说的小镇,其实是个百年小街,呈“丁”字型,一卯酉河自东而西从小街穿过,分成了街南街北。街道西侧房屋背后还有一条南北向的河,由此在两河交叉处形成了两座桥,像周庄的双桥,虽然没那么秀丽,但也是一道不错的风景。最热闹的地方是桥两头,以及街北那段;向东是机关、学校、粮站、收花站和鞋帽厂等;向西就是农田了。
我老家离小街仅七八华里,现在看来不能算远,但那时去一趟并不容易,倒不是路途不好走,而是没有时间,大人有干不完的农活,小孩也有小孩要干的农活。我已记不得第一次见到小街是什么时间了,但小街一直是我童年的向往,是我的诗和远方。小街上有众多的能工巧匠,他们常常是趾高气扬地睨视着走过来的乡下人。街西桥南头有修自行车的,一直很繁忙,我找他们补过轮胎,修过链条,校正过钢圈,都是一两毛钱,再多的钱我就拿不出;修自行车隔壁是弹棉花的,我喜欢看他们肩上背着大弓,手持锤子敲打着弓弦,发出“嘭、嘭、嘭”的声音,而弓弦上跳动的棉絮似音符、如雪飘,给人一种梦幻的感觉;再向南有做烧饼的,从烧饼店经过,感觉有一种带有温度的麦香味在空气中弥漫;街东桥北头是一个理发店,那里永远都有等待的人;向东还有打铁的,老远就听到铁锤叮叮当当的声音,农户家里的犁、耙、锄、镰、刀等都出自这里;街上还有一个刻章的,我刚到县城工作时,制统计报表,要盖上我的私章,当时县城百货商场前就有两个刻章的,但我还是到小镇上刻了我的第一枚私章。
小街无疑是我接触和认识外面世界的一个窗口。每次到街上,供销社门市是必去的地方,不是想买东西,只是想看一看那琳琅满目的商品。出了供销社大门,就是看小人书的地方,戗板上挂满了不知翻了多少遍的小人书,陈旧甚至破损,一分钱看一本。这里不愁没生意,总是有几个或更多的小朋友很入神地翻看着,有时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供销社对面有一饭店,那是最具有诱惑力的地方。记得一年春节前,奶奶牵着我的小手来到饭店,从大对襟里掏出蓝色白点的手帕,一层一层地翻开,取出五分钱和一两粮票,买了两只肉包。那肉包真香,其馅和面皮之间存在虚空。小街河南桥东头有一照相馆。我只在这个照相馆里照过三次相,一次是小学毕业,一次是初中毕业,还有一次是高中毕业,都是要贴在毕业证书上的。
一次,我见到沿街大门内一豆蔻少女很优雅地搓洗着她的双手,她洗得很细心,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搓,像在保养一件艺术品,那双手是如此干净而美丽。我们不可能见到《诗经·卫风》中描写的“手如柔荑”那硕人的手,但我想只有像这样的细嫩柔软才能称得上“柔荑”;我们也不知道《古诗十九首》中描写的“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究竟是啥样,我想应该似如此细长而又白洁,才能称得上“纤纤”;这双手白里透红,陆游《钗头凤》中描写的唐婉的“红酥手”也应该如此吧!搓洗时,似乎她的灵魂里都充满着高贵,我看得有点发痴。
可以这么说,小镇上每块土地都留下了我的足迹。实在没地方去了,就去食品站转转,数一数栏里的肉猪,瞅一瞅配种的大公猪。我觉得在街上看猪子,跟在乡下相比,是一种享受。
几十年过去,我的童年早已远去,可小街当年的情景还时不时在梦中浮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