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塬上百姓来钱的门路不多。公社的收购站在各大队都有代销点,人家收什么,大伙就拿什么去换点钱。那时的收购站,都收些什么呢?最值钱的是生猪,卖一头足够娶媳妇的彩礼。还有鸡蛋,除非家里有久病的、怀娃的、坐月子的,一般谁舍得吃,都拿去换了钱。再就是花椒柿饼之类的土产、破布烂麻之类的杂物。对了,还有药材。那时村里的半大小子,没有不挖药材的。塬上水土温和,百姓良善,稀奇古怪的灾病平素很少见,所以药材就那几样。最贵的叫芯芯草,学名远志,采回来去芯留皮晒干,一斤能卖两块四毛钱。其次是柴胡,七八毛钱一斤。还一种叫叶子蔓,学名是啥我不懂,崖畔荒坡上都有,不劳下沟去挖,但极不值钱,跟卖干草差不多。酸枣和枸杞有时也收,但一般都是女孩子做的营生。可以入药的草本,我断定塬上还有,但收购站只认这几样,八成也只认识这几样。收购站不收的,就算灵芝人参,也跟一把臭蒿差不多。
采药不比割草,草在眼皮底下长着,薅住一条坡,半晌能割一大捆回来,而世间的珍稀之物,总是小心翼翼地躲避着人类的贪婪。塬上没有云深不知的处所,药材的藏身之地一般都在荆棘齐肩的深沟里,而且分散隐蔽者多,扎堆聚集者少,挖药材的人经常是晌午从一条沟里下去,天黑时则绕到另一条沟出来,所以辛苦之外,多少总有点危险。孟浩然当年在鹿门山上怀古,曾念叨“昔闻庞德公,采药遂不返”,我觉得庞老汉被山里的神仙请去喝茶的可能性并不大,许是遇到虎豹豺狼被祸害了也未可知。塬上那时有狼出没,饿得急眼了敢逼到村口来跟人叫板,所以出去挖药材的孩子,通常都是三三两两结个伴。我那时虽小,也傍桑阴学种瓜。下不得深沟,就扛个小镢头在附近的小沟小坡上瞎踅摸。只认得芯芯草,找见了一棵,便如获至宝,全须全尾地挖出,回家用石头轻轻砸扁,抽了芯,取下皮,放在一个小铁盒里晾着。如此日积月累,竟有了些规模,最后拿到收购站换回几张毛票。放牛割草之外,挖药材和拾麦穗是我那时最重要的两项副业。
论挖药材的本领,当年同辈的孩子中,我三叔是公认的好手。他后来考了大学,一身本领随之荒废。三叔面善,话也不怎么多,嘿嘿的笑容里却总透着机灵。他的职业是教师,从毕业一直干到退休。古时隐身不出的名士,背篓和药锄几乎是其标配。渔樵的营生,这些人手上来不了,心里更是看不上,偶有陶渊明那样甘做农夫的,“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结果终是“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弄不成样子。鲍照设计的“遯迹俱浮海,采药共还山”,杜荀鹤向往的“煮茶窗底水,采药屋头山”,才是真正的人生格局。所谓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哪像我们,心里只想着公社收购站毛毛块块的钞票。
这些年塬上退耕还林还草,药材想必是更多了。而后生们当年采药的锄头却早被闲置,想必已是锈迹斑斑。曾经的田园风光,真该像孟夫子和王摩诘一样多看几眼来着,惜乎当时已惘然,如今怀旧闻笛,更成烂柯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