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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灯夜读书

董 颖
  幼年时候并无夜读的习惯,皆因母亲时时耳提面命,夜读太过伤害视力,要细心爱护双眼。后来异地求学,离家越来越远,也就越发不注意,熬夜渐多,近视日深。直至今日,十米开外不辨人物,悔之晚矣。但夜读成癖,却是再难改正,也不舍得改正了。

  初次离家,是16岁时去朔州上学。学校在怀仁县,周围是农田,种着一望无际的玉米,盛夏时颇为茂盛,别是风景,适宜静心读书。可惜天资愚钝,仅仅日常功课就已应对乏术,也就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读些“闲书”,只能偶尔打着手电筒躲在被窝里翻翻。高一时曾这样读过林海音的《城南旧事》。

  高中的三年,我的床垫下面一直都铺着书。做完每日该做的习题,从床下随手摸出一本来读上几页,是一天中最惬意的事情。我在高三那一年的某个冬夜读完了路遥的《人生》,从被窝里钻出来,满头满身的汗,混着不知是为高加林还是巧珍流的泪,合上书压在枕头底下,瞪眼看着天花板。夜色如漆,听着朔风吹过苍茫的冬天,觉得自己既渺小如蝼蚁,也强大如斗士。

  再次离家时已经成年,来太原求学。大学的条件是比高中好出许多的,至少有读书的自由。也不必再藏在被窝里,尽可以用整夜的时间读自己想读的书。老杜的沉郁、陶潜的自在、曹子建的风流自赏或是周星杓的清雅苦涩,稼轩放翁,梨洲亭林,只要是不寻常的文字,都好。而且越是好的文字,夜里读就更有等闲得不着的妙处。

  冬天重读《红楼梦》,门外风大雪大,显得室内的灯光很是温柔。《红楼梦》是适合对着白茫茫的大地读的,那便须得雪停之后;对着粗犷的北风读,也别有滋味。读到黛玉焚稿,忽然窗外有树枝折断,心下一惊,再不能继续。仿佛是中了什么魔咒,之后每次读到这一段都胆战心惊。

  当然,夜读的书也可以有种种选择,可以泡茶读《东坡志林》,深夜捧腹,是得一种趣味;冲咖啡读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意兴遄飞,亦是一种快乐。我往往在夜里读些沉重的文字,比如老杜。去年8月,在“织梦计划”做志愿者,我所讲的那门课是按着中国文学史的脉络选讲部分作家及作品。本来在第四天的课上就该讲到唐代,但平生最敬杜工部,于是单独把杜甫放到了最后一节课。一天夜里备课读到《赠卫八处士》中“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一句,初读之平平,明白如话;再读之清新,夜雨、春韭、黄粱,满是老友相见时质朴的欢欣,情意盎然;三读之方才明白字字看来皆是血……也许来听我这门课的学生中间,日后有人也上了中文系,当他们在窗明几净的图书馆里触到《读杜心解》或是《杜甫评传》,心头一热,想起这首诗来,也便是我此生的功勋了。

  所读的篇目,有时是刻意的安排与寻找,有时只是偶然的相遇。前几日写关于中国古代咏贫文学的作业,偶然读到梨洲先生《山居杂咏》,诗曰:

  锋镝牢囚取决过,依然不废我弦歌。

  死犹未肯输心去,贫亦岂能奈我何!

  廿两棉花装破被,三根松木煮空锅。

  一冬也是堂堂地,岂信人间胜著多。

  铿锵若金石,读罢默默良久,泫然欲泣。非为先生之苦,但为先生之气,读这样的诗,方才能明白风骨为何物。想百年前某年某日,先生秉笔作此诗时,该是怎样的风度,怎样的襟怀,铁骨铮铮,不逊幽燕老将。我常因读这般荡气回肠的作品而失眠,却也一直很少读小山词之类婉转缠绵的作品。“红袖添香夜读书”是风雅得有些甜腻了,“腐儒碌碌叹无奇,独喜遗编不我欺”,于一个读书人而言,夜读书其实是一种自我超越。读书人在书卷中读清风明月,读身老沧州,读白马金羁,读落英缤纷,不过是为不可得的梦想,乘黑夜里随处可栖的不系之舟,求得一个天地与我的成全。身居促狭斗室,枕边万里江山。春风春鸟,花面逢迎,曲径通幽,冰河铁马,尽入梦来。总之是将白日里难得的人生都痛快地一一读过,才算见了自己,见了天地,见了众生。

  曾经与一位我十分敬重的师长谈天,提到夜读,平日里十分庄重的人竟也不由自主提高了音量,说夜里读什么书,又说夜里读书的种种快意。隔着先生厚厚的镜片,也能看到眼中星星点点的光。故纸堆里打过滚儿,才明白何谓书卷多情。《聊斋志异·卷一·考城隍》记张生送宋焘诗有“有花有酒春常在,无月无灯夜自明”一句,那在无月无灯的长夜中亮着的,恐怕是读书人的眼睛吧。

  (作者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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