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期阅读
当前版: 07版 上一版  下一版
上一篇    下一篇
放大 缩小 默认   

干妈

张石山
  在我早先的朦胧记忆中,大人们说起我,至少有两件事与众不同。一件,由于难产,我是开刀从母亲肚子里取出来的;一件,我出生后,由于母亲没有奶水,我是吃干妈的奶水长大的。但那只是些语言概念,对我而言,那只是别人叙述中的存在。

  自从父母搬到天地坛五巷14号,我再来太原,快到五周岁,心智渐开,这时候记忆的事情,再也不会忘却。我家在这个大院住了有10年,在我的记忆里,说来最令人惊喜的是,我的干妈一家也住在这里,而且和我家是隔壁邻居。

  就是在这个大杂院,我渐渐弄明白了一些事情:

  我家在大门过道这儿的住房,原先正是干妈她们一家租用的房间。这么说来,我就是在这儿由干妈哺育了一年多。

  在干妈家,我的干奶奶还给我另外取过一个名字。干爹姓雷,我的另一个名字叫“雷来有”。

  也可以说,对于“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在五巷14号,我有了更加全面的一些认知。

  一开始,从老家来到太原,来到陌生的大杂院,实话说我见了亲妈都有些陌生,何况是干妈。但在实际的逐步相处过程中,别人的叙述,终于变成了我的真切体认。

  我的父母两人都上班,下班后才开始做饭。干妈是家庭妇女,当然是早早准备好了饭食。干爹下了班,往往都要招呼我上他那里吃饭。干爹干妈是平遥人,也许是我婴儿时代的语言记忆发生了作用,他们说的平遥话,我听着熟悉而亲切。包括遣词用语,盂县家叫火柴是“焌灯”,平遥家则叫做“洋火”;外公,盂县人称呼“姥爷”,平遥家说是“毑爷”,我听着都不存在什么障碍。于是,我在两头吃饭,同时无形中学着两头说话,掌握了不止一种方言。

  在大人们的言谈中,特别是在父亲的讲述中,关于我怎么就有了一个干妈,终于弄清了来龙去脉。

  也许是做了绝育手术的原因,母亲从一开始就没有奶水。父亲请过了好多名医,让母亲吃过好多中药,没有任何效果。那时,太原还没有鲜牛奶供应,只能买到美国产的炼乳。牛奶、炼乳,哪里比得上母乳?我咳嗽,怀疑是加的白糖多了;要是流鼻血,则又怀疑是加的白糖少了。由于战乱,老家来太原的交通已经中断,没有谁来帮助我的父母。一个16岁的母亲和一个26岁的父亲,被搞得焦头烂额、疲惫不堪。

  如此煎熬了一个月,一个出生体重11斤半的新生儿,变得骨瘦如柴。

  也许是“吉人自有天相”吧,五巷14号居住的智太太,她的老母亲住在南肖墙62号,和我家打对门,智太太眼看情况不兆,开口劝我父亲道:

  张先生,你又不缺钱,你给娃娃找个奶妈吧!看你两口子的样儿,团弄不成这个娃娃!

  那时,我父亲确实不缺钱。营救地下党的同事,他个人掏腰包就花过3700多大洋。他只是一时懵懂,没有想到这一层。

  一句话点醒了懵懂人,父亲这便托智太太帮着寻找奶妈。而智太太所以那样劝导父亲,却是已有成竹在胸:她所居住的五巷天地坛14号,就有一个现成奶妈。东房雷家一个女人,日前生了一个女娃娃夭折了,刚刚回奶,说成之后,一副下奶药保准解决问题。

  就这样,一个骨瘦如柴濒临夭折的新生儿,终于找到奶妈,有了充足的奶水。那新生儿从此吃饱肚子,健康发育成长,其人至今健在,便是本文作者张石山。

  当初,干爹雷安民跑单帮,做点小生意养家糊口,又被战事阻隔在老家平遥。事实上,在我吃饱奶水的同时,干妈婆媳俩的生活也便有了保障。干奶奶对现状相当满意,给我取了个新的名字叫“雷来有”。

  在五巷14号,干爹有时会脱口喊我“来有”,我也应声。更多的时候,干爹干妈都是叫我“九十儿”。这个带儿化的名堂,是长辈们呼叫我的特定用法。

  且说解放大军逼近太原,太原城内白色恐怖愈演愈烈。父亲是地下党,他的部下已经有被抓走活埋的。出于不得已,父亲和母亲决定撤离。好比临难托孤,他们把我托付给年幼的干妈和病弱的干奶奶。设身处地想一想,那是怎样的一种信任!

  父亲找到组织后,被派去担任我解放大军199师部队的登城向导,带领部队攻打太原小北门。

  而在城里,大军轰击的炮火铺天盖地。一发炮弹堪堪击中了干妈一家的住所。万幸的是,那发炮弹竟然没有爆炸。弹头击穿屋顶,插入地下,屋顶被轰开一丈见方那么大一个窟窿。

  干妈紧紧抱着我,惊恐地钻在床下。就在那一发炮弹击中屋顶的时候,我被吓得小便失禁了。

  至今,干妈说起当年,总要比划着她的前胸衣襟:哎呀,那泡尿真是不小,你把干妈整个前身都尿湿啦!

  打下太原,完成向导任务,父亲急忙申领了通行证赶来看我。一到巷口,看见干妈住所屋顶那个弹洞,父亲额头的汗水就冒出来了。他冲进大门,却看见干妈领着我,正在院内北房檐下晒太阳呐。

  父亲给我讲,打下太原不久,我就断奶了。父母接我离开干妈家的时候,干爹和干奶奶都哭了。奶小子,在情感上,早已成了雷家的亲儿子。

  到我在红崖底小学开始上学念书的时候,我的干爹给过我两件礼物。一件,是一个硬皮的笔记本;一件,是一架精致的算盘。干爹的礼物,伴随我走过了整个小学时期。

  干爹早些年去世,弥留之际,他念叨的几个孩子里,首先是我。

  我的那位干奶奶,给我起名“雷来有”的老人,后来回到老家平遥,很早就故去了。在我的记忆中,没有关于她的任何影像,但在我的叙说里,她永远是我的又一位恩重如山的奶奶。

  除过我们老家小山村,在太原市用儿化语呼叫我“九十儿”的长辈,只剩下我的老干妈。

  天地坛五巷14号,也已拆除尽净,干妈早就住进了楼房。

  干妈名叫郝巧英,今年高龄周岁九十。我寻常要去探视老人,或者电话上问候,每当老干妈呼叫一声“九十儿”,她的七十好几的奶小子,登时心底热浪翻涌。

上一篇    下一篇
 
     标题导航
~~~董 颖
~~~刘德凤
~~~史彦军
~~~张石山
   第01版:要闻
   第02版:地方新闻
   第03版:时事新闻
   第04版:地方新闻
   第05版:专题报道
   第06版:专版
   第07版:作品
   第08版:文博
   第09版:视点
   第10版:要闻
   第11版:要闻
   第12版:专版
分灯夜读书
陪婆婆坐摩天轮
我的安居之路
干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