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政府大力倡导解放妇女,颁布了新《婚姻法》,禁止包办婚姻,革除“小女婿”“童养媳”等旧时代的婚姻陋俗。
为了及早传宗接代,十来岁甚至七八岁的男孩子,家里就给早早娶到媳妇,这样的情况在河北一带尤为多见。对于那位已然成年的新娘子来说,这就是极其不合理的“小女婿”陋俗。
戏剧《小女婿》,搬演的故事说的就是这个。而我们太原市鼎鼎大名的丁果仙挂头牌的剧团,能够及时将这一外地剧目移植演出,说来令人感慨。
我看《小女婿》时,仅有四岁,只能记得若干片断。
剧中的新娘子杨香草,是一个长辫子大闺女,扮相年轻漂亮,坐在床沿上咿咿呀呀地唱。她的嗓音绵绵的,又仿佛厚厚的,如一股暖风回荡充斥了整座戏园子。前排后排、楼上楼下,喝彩声大起。我盯着那闺女的嘴,那嘴却张得并不很阔。爹给客人介绍:这就是山西梆子著名的青衣牛桂英。
不久,台上的人多起来。中间甩搭甩搭扭前来一个老婆子,长相奇丑、走姿怪异,还没开口,场子里就喝起彩来。接着,那老婆子又念了一段快板儿,声音如铁如铜、刚梆硬正,像铁匠抡锤、石工使凿,一锤一凿直捣进人的心窝里去。这时,整座戏园子溢了油锅似的,喝彩声浪简直要把屋顶掀将了去。爹放大声音说:“这就是丁果仙!”
客人眼珠子睁了灯盏大:“呀!是果子红呀!她这是反串媒婆‘陈快腿’呀!”
丁果仙是女的,本色行当是须生;扮演新戏里的妇女,女人演女人,结果成了反串。这道理该有多么拗口!而她扮演的这个什么“陈快腿”可是太难看啦,人们怎么没命地给这么个丑老婆子鼓掌呢?
突然,满园子的观众哄笑起来,剧中的小女婿出场了。一个十来岁的男娃娃,身着青布长袍,头戴瓜皮小帽,十字披红,傻呵呵地出现在台口。那娃娃可真叫亲!我要和他交个朋友就好了。
就在这时,父亲得意地给我介绍:“这是你干姐来英!”
戏里的小女婿,那个可亲的小男孩,怎么变成了女的?而且,她竟然是我的什么“干姐”!这戏文之外的戏文,到底是怎么回事?
后来隔了两年,我们家搬到了天地坛五巷14号,我才弄明白其中原委。
原来,戏班里学戏的娃娃们,得了闲空,常到剧院左近的商家串门。我家住在剧院隔壁,我爹那时开着裁缝铺新华国旗店,戏班里的女娃娃们来这儿,多是讨要彩色绸布条,用来系辫子打蝴蝶结。一来二去,其中一个叫做来英的女娃娃,就和我妈熟识了。
这个来英,说来也是命苦。由于家里贫寒,小小的被卖到平遥一家戏班子里学戏,认那班主做了父亲。那家戏班子来太原闯荡名头,谁知班主竟得病去世了。被家人卖掉的来英,今番又变成了一个孤儿。说来也是唱戏学艺的人,讲究江湖义气,丁果仙挂头牌的戏班子,看这闺女可怜,就把她收容下来。
可那来英不过十来岁,戏还没学成,只能在戏班子里打杂跑腿拉二道幕。戏班里移植搬演《小女婿》的时候,给来英剪了个男娃娃学生头,让她登台出演小女婿。
国旗店的师傅们,看见来英机灵可爱,先来撺掇我妈认下来英当干女儿。
太太应承了的事情,先生也不好轻易推翻否决。于是,我爹哈哈大笑,当众宣布,同意收留来英。于是,我也就凭空多出来一个扮演小女婿的干姐姐。
看《小女婿》那年,我不记得和干姐来英见过面。我有个干姐,仿佛只是一个概念。
我再次来太原,我家已经搬到天地坛。有一次,父亲和人们闲谈,我才听说了这个干姐后来的情况。
1951年,山西省艺术学校成立。从此,戏班里再没有买来娃娃学戏的事情发生,家穷愿意送孩子学戏的,孩子们个人格外喜欢戏剧的,可以进艺校去学习,而且食宿全部免费。
学戏未成的来英,也到艺校去学习。这时,我父亲不再是老板,依靠出苦力挣钱。但在来英要上学的当口,我的父亲却毅然给干女儿当起了家长。他为来英做了单棉两套新衣服,买了里外三新的铺盖,还有住校必备的各种用品。来英上学的行头,绝不比任何一位同学差。孤儿来英,骄傲地对别人宣告:我有爹妈!
大致是在1954年夏天,我将要读小学,来太原小住。干姐来英也有几天假日,结果就有了我们的第一次正式见面。
干姐来英,长得很喜人。当年的“小女婿”,依然留着男孩子学生头。进得门来,又喊爹,又叫妈,先扫地,后沏茶,在我们家比我还像亲生娃娃。父亲叫她翻筋斗,她连着翻了47个。
爹夸奖道:“好!比上一次多翻了5个!”
来英喘着粗气说:“我这是给弟弟翻的!”
后来,她艺成演戏,当上了正经角色,我也看过她的演出。但,那都不足以和“小女婿”留给我的美好印象相比,更不足以和她在我眼前翻的那47个筋斗相比。
从打进艺校学戏,来英依我父亲的姓取了个艺名“张美玲”。艺校毕业之后,她唱了许多年娃娃生。扮演过孤儿赵武和杨文广,她的剧照,曾经在钟楼街著名的开明照相馆的橱窗里展示过。
再后来,来英干姐终于找到了亲生父母。她也回到了平遥晋剧团,成了那剧团的台柱子之一。
说起当年旧事,免不了引发一点联想。
我的奶妈,是个平遥家。一个盂县人的孩子,吃过平遥家的奶水。干姐来英,也是平遥家。我的父母,盂县人,又当了这个孤儿的义父义母。
要说,这也是些凡人小事。但这些事,发生在我的身上,发生在我们太原。于是,说起太原,对于我就有了暖心的温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