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响》借用了侦探小说的模式,山重水复,剥茧抽丝,层层推理,直逼真相。小说分奇数章、偶数章交叉叙事,奇数章讲述警察冉咚咚与同事侦破“小三”夏冰清被杀案,偶数章讲述她追查丈夫慕达夫的开房真相和出轨证据。到了最后一章,两条叙事线索合而为一,揭开谜底。两桩“案子”看似告破,可凶杀案的凶手(患有间歇性精神病)无法得到法律惩罚,“出轨案”的主角(慕达夫始终无法被确认出轨,能够被确认的倒是冉咚咚自己)也无法受到道德谴责,“侦破”变得毫无意义,伸张正义成为虚妄……两个看似通俗的故事显然没有按照类型小说的套路来演绎,因为东西所关注的并不是案件本身,而是借助“侦破”一点一点凿破各色人物的心灵铠甲,深入其隐秘幽深的心理史、情感史与生活史内部去细致探究人性的秘密。具有技术含量的叙事裸裎出丰富的生命感受、生活肌理与日常气息,使得这部煞有介事的侦探小说最终变成了一部反侦探小说,在人性拷问中带给我们新鲜而丰盈的经验与启悟。
东西在写作这部小说前花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研究心理学,力图让小说体现出专业性。《回响》对当代人心理疾病的揭示,尤其是对变态心理的表现,真实、深入而专业,让人触目惊心。他深入刻画了一个有着心理创伤的职业女性的痛苦与挣扎。一个隐藏了自己真实的心理层,通过否认、压抑、合理化、置换、投射、反向形成、过度补偿、抵消、认同、升华等方式启动自我防御机制,结果在幽暗中越坠越深的角色。小说还聚焦自卑心理,对自卑人格的形成以及如何影响人物的命运进行了深入探讨。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所呈现的正是我们内心的秘密和生存状态。
《回响》也可以作为“爱情婚姻指南”来阅读。东西关于爱情经历三个时期——口香糖期、鸡尾酒期、飞行模式期的精辟分析,不仅能深化读者对人物心理、性格的理解,也会激发他们对于爱情的本质、功能、意义展开思考。如弗洛姆所言,幸福稳定的婚姻有赖于成熟的爱,而成熟的爱需要尊重、包容、耐心和无私奉献。卜之兰通过爱刘青来爱另一个人,冉咚咚明明被丈夫感动却对他恶语相向,这都是不成熟的爱,注定千疮百孔。也许只有经历了“疚爱”,青涩、平淡的爱才能升华而臻于成熟。尽管小说对于“疚爱”的讨论浅尝辄止,但我们依然惊叹作家敏锐地发现了这样一种极端而普遍的情感状态。
《回响》不仅是一个好看的现实主义文本,东西还在其中装置了许多哲学思考。譬如,虚构与存在的关系问题。小说本来就是作家的虚构,可《回响》中的各色人物也在不断进行虚构。徐冰川在交代强奸案情时虚构与夏冰清一见钟情,冉咚咚虚构出子虚乌有的初恋情人郑志多,易春阳将两个真实人物合并虚构出谢浅草,慕达夫为了获得妻子的信任虚构“开房”故事……这些“虚构”从心理学角度来看是一种妄想,试图通过语言叙述的方式来解决现实困境。可是,这种叙事除了具有情感补偿作用之外,是否会建构出某种现实存在呢?冉咚咚和慕达夫的惶恐反应,其实已经说明了虚构对于现实的强大力量。东西借助“虚构”敏锐地提出一个问题 :既然世界建构在叙述之上,那么,信任从何而来?何以确认存在的真实性?还有,小说通过剖析评论家慕达夫的心理,对“自由与逃离”问题也展开了思考……
这部小说还是一个互文性文本。东西巧妙引入文学经典《安娜·卡列尼娜》《红与黑》《红楼梦》和电影《泰坦尼克号》《爱》中的人物和情节,与小说文本构成互文性“回响”,试图创造一种多声部混响的美学效果。毫无疑问,这样的制作让文本变得更加丰满有趣。但是,东西在激荡这些经典“回响”时,对人物内部世界的兴趣远远超过了对外部世界的兴趣。一个显而易见的差异是,这些经典在向内部世界敞开的同时也向外部世界敞开,通向了纷纭变幻的现实生活,既精微深邃而又沉雄阔大,而《回响》视点向内,聚焦内心,纵然也幽深曲折、惊涛骇浪,但终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未免给人局促之感。就像小说开头的“大坑案”所隐喻的,东西给自己挖了一个美学的坑,他并不想跳出这个坑,所以这“回响”始终只在“大坑”里嗡嗡作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