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简洁”还是“冗长”,不管“傲慢”还是“平易”,任何风格都不仅仅是一个技术性的形式问题,我们从形式入手,就会发现它们往往还区分着不同的“写作人格”与“文化伦理”,这也是我学习理解小说“思想性”的前提。
谈论抽象的“思想”,容易导向空洞,于是我们被迫过多地谈论技术与风格。因为相对轻易,这种“被迫”的谈论又往往会显得夸夸其谈。那么,稍微有效并且不那么空洞与夸夸其谈的方法,也许是:我们最好扭着技术与风格,如同押着犯罪嫌疑人一般的,让它们去指认“思想”的现场。
就小说的外在风格而言,我们往往是从语言开始判断的——简洁与冗长,直接与繁复,平白与玄奥,等等,这些对立的文风,在我看来,也许正是指认小说家内在“思想”的基本线索。毋庸置疑,冗长或者简洁,都可以写出好的小说,但我们需要从中找准“好”的理由——打动我们的,绝非只是形式上的不同,而是因了形式的不同,萦绕其上的某些东西,更为深刻地影响着我们的审美。
说到小说的“简洁”,大家几乎都会想到海明威。他以一种“语录体”一般的方式在写作。这种风格背后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哲思性的大脑,并且,此类作者还需要有一点点的精神“傲慢”,认为自己是要说出真理来教导人的,也不免会有某种率先掌握了真理的沾沾自喜与理直气壮。
如果在现实生活中,这么自以为是一定是会遭到否定乃至批判的,但在创作中,小说家形成自己的风格,在写作中抒发自己高蹈的气质,是会被允许乃至褒扬的。而且,这些先知一般吐出小金币式的“金句法”,也确有迷人的文学魅力。然而,如果我们从这种看上去外在的“金句法”中仔细辨认,其内在的“思想”便也隐约可见了,那便是我所说的精神“傲慢”与“教师”自认。
与“简洁”相反,当然就是“冗长”了。就此我想到了刘震云。在我眼里,刘震云简直就是“话痨形”作家的代表,同时,也是深谙中国式智慧的一位前辈。
杨百顺十一岁那年,镇上铁匠老李给他娘祝寿。老李的铁匠铺叫“带旺铁匠铺”。铁匠十有八九性子急,老李却是慢性子,一根耙钉,也得打上两个时辰。但慢工出细活,这把耙钉,就打得有棱有角。饭勺、菜刀、斧头、锄头、镰刀、铲头、门搭等,淬火之前,都烙上“带旺”二字。方圆几十里,再不出铁匠。不是比不过老李的手艺,是耽误不起工夫。但慢性子容易心细,心细的人容易记仇。老李是生意人,铺子里天天人来人往,保不齐哪句话就得罪了他。但老李不记外人的仇,单记他娘的仇。老李他娘是急性子,老李的慢性子,就是他娘的急性子压的……
这是我从《一句顶一万句》中随机摘录的一段。诚如书名,刘震云洋洋洒洒,却是在任何细节上都是用“一万句顶一句”的方式来书写的,缠绕、唠叨、不厌其烦,但却令人饶有兴味,并且莫名地变得缓慢与耐心。
这随机摘录的一段,在句式上倒也都是短句,但行文的逻辑却是“说理性”的,刘震云是在给你讲前因后果,讲人之常情,即便这之间的因果与常情,人人都司空见惯,但读着读着,你会因为了他的“平视”而进入到体己的情景当中。
不错,相较于海明威的那种“教师”才有的“俯视”风格,刘震云“平视”的冗长与唠叨,产生了朴素而平易的吸引力。他把智慧藏在了朴素的外衣下,并不像另一个聪明人海明威那般的咄咄逼人。这种小说的中国式“说理”,原来我们也其来有自。它也绝非只是小说的技术与风格,它是对“脑筋急转弯—金句—梗—表情包”的反动,一路回溯,直至找到我们说话的权力与能力的起点——讲理。是的,它即是“思想”,所表征的,是世界观,是方法论,乃至是一种更为本质的、中国式的说理表达。
那么,你选择什么呢?什么是你的气质与气质所表征的思想呢?无论怎样,我想强调的是,不管“简洁”还是“冗长”,不管“傲慢”还是“平易”,任何风格都不仅仅是一个技术性的形式问题,我们从形式入手,就会发现它们往往还区分着不同的“写作人格”与“文化伦理”,这也是我学习理解小说“思想性”的前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