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先生在文中说,有位老朋友老季,“不断地写一些关于我的文章,但思路不对”,比如,“他说我写小说时,老伴如何给我端茶倒水,送牛奶,如何夜深时,给我身上加衣服……她没有这些习惯,虽然对我很有感情”。“这些情景,你都看见了吗?”还有,“他说我在某地下乡时,与一匹马住在一屋,其实是一头驴。与马住在一屋,是在另一个村子”。孙犁认为,“艺术所重,贵在真实……无细节之真实,即无整体之真实”。
当然,散文应写真人真事真感情,孙犁正是恪守着这一规矩的,也确实有不少写人记事的好作品,但这规矩也束缚了他的手足,他在小说《荷花淀》中的那种诗情画意以及优美的抒情笔调在其散文中倒不易见到,实为憾事。
我们知道,散文是艺术作品,作家为了追求完美,适当虚构是不可避免的;读者是在审美,很难厘清也并不十分关心其中的水分。事实上,散文与小说之间有许多非驴非马的东西。《左传》《战国策》《史记》里有许多篇章比小说还要生动,就是因为作者采用了雕塑人物的手法,那些大量的语言行动甚至心理描写,虽然是靠想象推测出来的细节,反而使作品更真实传神。
鲁迅的散文,数量不算很丰,但可读性最强。他是否虚构呢?周作人曾写过不少说明文字,应是可信的。《范爱农》中,写在一次同乡会上,就秋瑾、徐锡麟被清政府杀害是否发电报抗议,有着分歧。鲁迅主张发,接着就有一个怪模怪样、怪声怪气的范爱农出场反对,认为屁事不顶。据周作人回忆,主张发电报的是蒋智由(诗人,后追随梁启超,主张君主立宪)说“猪被杀还要叫几声”;鲁迅主张不发,说“猪只能叫,人不是猪”。而文中安排自己与范的冲突,是为了文章波澜迭起,“不打不相识”,凸显范与众不同的形象。《故乡》收入小说集《呐喊》,回乡处理家产事当然是真实的,闰土和豆腐西施杨二嫂,也都有原型,当然也有艺术加工,周作人说“虚实混淆在一起”。我始终认为这是一篇散文,作者离开老屋后的那段心境,是抒情文字的极致,只有鲁迅才有这样的笔触,短篇小说中不应有这样的段落。《一件小事》,据周作人说,那个老太婆是在“寻事讹钱”,“当时这类事情的确常有”,“并不一定算是小说,假如在后来也就收入杂文集子算了”,“因为《呐喊》是第一册出版的书,也就收进去了”。
我这里不嫌辞费,目的是说,有些散文抑或是小说,都是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相互羼杂。作家们凭着丰富的生活底蕴,加以合情合理的想象,进行创作,自有相通之处。范仲淹没有到过洞庭湖,能有《岳阳楼记》;但丁没有下过地狱,能有《地狱篇》。莫言曾自曝写作内幕:“那些散文随笔基本上是编的”,“咱从来没去过俄罗斯,但咱家硬是写出了两篇长达万言的《俄罗斯散记》……让人感觉都是真的。咱家的经验是,越是没影的事,越是容易写得绘声绘色”。他还质疑那些散文、随笔大家的作品,“天下的巧事儿怎么可能都让他碰上了呢?”鲁迅的散文名篇《风筝》,写十岁的小兄弟正在饶有兴味地制作风筝,而作者认为这是没出息的孩子所为,竟然粗暴地给破坏了。以后,当认识到这是对幼小心灵“精神的虐杀”,一直背负着沉重的负疚感。二十年后,他向小兄弟提起此事,希望能听到一句“我可是毫不怪你呵”的话,而小弟却说:“有这样的事么?”于是,作者的心情只好一直沉重下去,读者的心情也宽松不起来。通篇叙事与抒情,水乳交融,撼动人心。这里说的小兄弟当指松寿(周建人);周作人说:“松寿小时候爱放风筝,也善于自糊风筝,但那是戊戌年(1898年)以后的事,鲁迅于那年春天已往南京,不在家里了。而且鲁迅对于兄弟与游戏,都是很有理解,没有那种发怒的事。”周建人也说,没有这件事。年龄、地点、时间,尤其是心情,那么言之凿凿,原来是一篇第一人称微型小说。鲁迅真是一支铁笔,以假乱真也技高一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