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廷敬(1638-1712),山西阳城人,可谓清代汉人做官最成功者,同时又是著名学者、《康熙字典》总修官,一生著述颇丰。
陈廷敬20岁时进士及第,终生在朝为官,官至文渊阁大学士,以至老死于阁中。陈廷敬还是一位功力很深的诗人,大概因为仕途太辉煌了,又因编纂史书和辞书而以学问著称,诗名被掩,而不多为人所知。所以我早年读其诗后曾题曰:“此身终自属君王,才富还因修纂忙。已解荣名都是累,故将诗誉让渔洋。”渔洋即当时诗坛宗主王士祯,与陈廷敬交好。至于陈廷敬晚年诗中欲致仕还乡之情、对故乡的苦苦思念,就更不为人知了。
我读陈廷敬的诗,其中出乎意料、最感兴趣,或曰最为关注的,是他生命最后几年的《归去诗集》。《归去诗集》的“归去”,即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之“归去”。只这“归去”二字,便先已透露出了他深深故乡之思。
诗与日记一样,最能窥见作者的内心世界。陈廷敬早在五十来岁时,即萌“归去”之意,而作有《归樵图》,却难归去。所以后来思归之诗有句云:“旧谱归樵画浪传,午亭云壑像平川。”古人有“人生七十古来稀”和“七十而致仕”等口头语,是说人到七十,无论如何都不应该继续做官了,而应致仕,归老故里。所以年过七旬后,陈廷敬曾好几次上书乞归,希望致仕回阳城山中,安度晚年,与弟兄们团聚,以享天伦之乐。“若问午亭归老处,析城山下是阳城”“田锄五亩堪终老,屋葺三间可息机”,是其向往;“两字愁闻是富贵”“乞得萧闲是幸人”“颇惜剡中风景好,金堂玉室竟何如”,是其心声。可怜的老诗人连梦中也想着回阳城老家,甚至数次打点好行装,谁想却总是得不到“恩准”。“归让陶公三径早”“残年归梦绕山川”“长条谁挽墙边柳,只送春归不送人!”是其无奈。诗为心声,可知这样的一些诗作,寓着作者多少愁和感。若非岁至暮年且能设身处地用心感知者,是不能真正体会陈廷敬这般苦衷的。
陈廷敬这一时期的诗作,已看不到一位朝廷重臣的责任与抱负,更看不到一位仕途成功者的志得意满,只能看到一位思乡者的思归之心和无奈之情。他一天也不想在朝中待了,一方面是想归乡过几天消闲日子,也“遁迹山林”“把犁东皋”“云山放浪”,一方面还有激流勇退、不想再提心吊胆在朝为官的原因,“身退还因晚节难”“省事远危机”,是其所虑。竟至“夜多噩梦”而“办归装”。所以陈廷敬非常羡慕陆游晚年得萧散镜湖边,而有诗及之。
康熙皇帝因器重陈廷敬而不放其归去,但他哪里知道臣下的苦衷。后之读者,若不读陈廷敬《归去诗集》,也决不会知道老诗人暮年竟是如此心境。他最后病重时所作绝笔诗,还说“认得云归处,天涯尽太行”,至死仍想着他的阳城老家,读来令人悲怆。而这般情、这些话,自然是不宜对人讲的,只能咏之于诗。所以拙作《题陈廷敬〈归去诗集〉》曰:“乡心无限与谁论,空忆儿时薜荔村。得遇恩崇原是害,可怜到老未归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