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的长篇小说《繁花》(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年出版),不仅仅是一部在风格上致敬古典的作品,它更是在借助古典风格探索一种书写现代城市的方式。
对于部分读者而言,《繁花》的阅读体验可能算不上友好。开头沪生路过静安菜市场,与陶陶闲话片刻,从饮食男女说到生意经,漫不经心,这段闲笔奠定了整部小说的腔调。后面叙事不断在上世纪60年代与90年代之间穿插,或述时代动荡,或写人情世态,又或者讲一座城市的历史,也都揉进一桩桩琐事、一段段对话中,琐碎而繁复,没有一番剥茧抽丝的工夫,很难理清头绪。其所以如此,关乎金宇澄的创作意图:“长篇小说是有定规的,必须是一个大树……《繁花》是把所谓大树样式变成一种灌木……互相穿插,实际也省去很多拖沓,变成一块一块的互相交换。”《繁花》的文体很像是糅合了“轶事”与“记言”两种传统元素的现代小说形态,它的信息密度极大,倘若事事敷陈,起承转合做足,又要将主要人物写圆,势不免汗漫无边,如此行文,其实是颇具实用性考虑的。
当城市经验愈趋冗杂膨胀时,小说家该如何尽可能完整地把握或再现它?《繁花》里面,有大俗,也有大雅,时而声色犬马,时而空寂湛漠,人物形形色色,说话真真假假,在叙事过程中,作者几乎悬置了一切价值判断,又令几位主人公时时处于“不响”的状态中,这就足以说明问题。
换言之,《繁花》试图用一种纯粹知识性的态度来处理现代的城市经验,诗歌、方言、弹琴、集邮、吃蟹是知识,茶馆、饭店、酒吧、舞厅、咖啡馆也是知识,甚至男女之间的调情、试探、攻守,都被化约为知识。因为是知识,所以一切变得中性。同时,这样的态度又传承了一种中国式的考据学:比如,小说写制造局路花神庙一带的花草摊贩,新老城隍庙、南京西路、徐家汇的花店,陕西南路的玻璃花房,或写淮海路的“伟民”与思南邮局斜对面的“华外”两家集邮店,这些细节几乎有《洛阳伽蓝记》或《帝京景物略》的韵致。一座城市的生命与历史就在这些感伤的考据中缓缓展开。
当然,理想的小说并非百科全书,说到底,知识只是一种手段。在近年出版的长篇小说中,知识趣味或考据癖已形成一股潮流,不过,知识的背后若无深厚的底蕴相匹配,充其量也只能制造出一批故事化的博物志或民俗调查报告。相比之下,《繁花》叙事固是琐碎已极,但是,在碎片化的对话、经验、知识之间,却隐隐存在着一种强大的有机性。很难说这种有机性从何而来,它可能和作者跌宕丰富的人生经历有关,又或者和小说创作的复杂过程有关,甚至和上海这座城市的魔力有关。而有机性的内里又是一种自我怀疑——从一个时代走进另一个时代,世事变幻,苍黄翻覆,作者不免怀疑这个世界是否真的存在有机性,抑或仅仅由一堆碎片构成。
在《孤独及其所创造的》一书中,美国作家保罗∙奥斯特曾提出“轶事作为一种知识形式”的说法,他认为自己写小说只是在收集世上发生了什么的证据,进而讲述关于世界的真相:“按照实际发生的样子呈现事件,而并非如应该发生的样子或我们希望发生的样子来呈现。”此处不妨用“琐事”替换“轶事”,于《繁花》而言,琐事也构成了一种知识形式。金宇澄当然清楚,即便穷尽所有的知识与经验,也不可能像堆积木一样拼出这个世界的真相,可是,舍此而外,我们又能抓住什么呢?《繁花》的故事深处是一片巨大的空无,流连光景,酒肉声色,乃至关于上海的所有感官和记忆,都处在这片空无的映衬之下,因此,这部小说笔致精准,年代、地点都确凿可考,却处处透出一种惝恍虚幻之感。
第四章里,沪生、阿宝应陶陶邀请去苏州应酬,当地范总接待,饮食住宿,诸多不周,显见是没有诚意。夜半时分,三人随范总出去吃宵夜,不料店铺也已歇业,折回宾馆又被锁在门外,争吵一番无果,只好在空荡荡的街上游荡,无意中却走进了苏州最古老的园林沧浪亭:“四个人不响,坐于石栏上,云舒风静,晓空时现月辉,讲讲谈谈,妙绪环生。”这是一个绝妙的“走神时刻”,四人原本各怀心思,却在这个时刻超脱出来,达成了暂时的和谐。事过境迁,各自回归生活轨道,自不待言,但这个短暂的、仿佛存在于另一时空的走神时刻,无疑蕴涵了关于人生的深刻寓言,也蕴涵了作者对世界的真实体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