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化生活,是指人对物质的、现代的生活追求。世俗化生活并没有错,它是现代性社会的基本形态。但当人们把它作为重要的甚至唯一的人生目标时,社会、人生就会出现危机,于是人的“精神性”问题就浮出了水面。因为人不是低等动物,他还要寻求一种有价值、有意义的生活。
2023年的短篇小说,有不少篇章表现了人们在世俗化生活中的沉湎、陷落、挣扎。作家对这样的生活作了如实描述,虽没有否定这样的人生方式,但其中也蕴含着一种反思、置疑。黄咏梅的《这个平凡的世界》,写小城市民众的世俗生活,那位父亲赵似锦为了成为城里人,入赘工商局领导家门,娶了有疾患的妻子,他晚年的人生却很不如意;那位母亲骆霞后半生失去父亲的庇护,但依然把家庭的希望寄托在父亲的保佑下。而儿子赵骆过着“啃老”的生活。这些人物的生存是令人同情的,但又是可悲可叹的。各阶层人们的生存情状、人生境界不同,对世俗生活的追求也不尽相同。
徐小斌的《蒲地蓝》,写一位网名叫“孤勇者”的京城退休老头,孤身一人,沉湎在养花、养狗以及老城美食中,疫情期间病倒在床上。罗伟章的《鞋跟》,写职场女性宋明秋,因一场婚外情,身心疲惫。世俗化欲望,自然无可厚非,但陷入太深,找不到人生和生活的诗意和出路,就难免酿成人生的悲剧。
世俗生活是人生的基础,精神生活是人生的升华,二者融合才会有完美的人生。但在现实中人生往往不能两全,常常会在二者之间矛盾、纠结,乃至导致失败的人生。徐则臣的《中央公园的斯宾诺莎》,讲述一个现代知识分子世俗生活与事业追求的矛盾酿成的悲剧。冯教授是一位哲学家,康德研究专家,被誉为美国K大的“斯宾诺莎”。但他却处理不好与留在中国的妻子的关系,拖了数年最后婚姻破裂;也处理不好与独生儿子的关系,儿子不理解他的事业,不接受他的父爱,让他倍感痛心。“爱情的匮乏、亲情的缺位、异国他乡的孤寂、母语的乡愁,留不下又回不去的茫然前路”,使他万念俱灰。这是世俗生活与精神追求之间的一场博弈,睿智的哲学家败给了坚硬的世俗生活。潘向黎的《豹猫穿过丁香花丛》,刻画了三位不同年龄段的单身女性形象:演员、作家、电视节目主持人。她们结伴旅游,活得自由、潇洒、快活,但她们没有爱情、亲情、家庭,人生是不完全、不完满的。在世俗与精神之间,她们选择了后者,但又陷入另一种人生和精神的困境中。盛可以的《令人不快的贝多芬》,描绘了两位异国男女。中国女子“她”经历了一段悲伤爱情,来到维也纳暂居,想找寻伴侣得到慰藉。而维也纳土著的“他”,为生存奔波、忙碌,陶醉在地域的文化、风俗、美食中,他需要的是一个听众、学生、粉丝。无论在世俗上还是精神上,他们都是隔膜的、错位的。因此理想中的恋爱以闹崩结束。现代人的世俗生活越来越丰富、多样,而一些人的情感精神也变得封闭、独立,致使生活变得支离破碎,人的关系越来越冷漠、紧张。
“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是德国诗人荷尔德林的诗句,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认为这句诗道出了现代人的一种精神追求,引申为“诗使人栖居于这片土地上”。中国道家先哲老庄主张一种“超然物外”“神游天地”的自然人生。他们都揭示了人的生存,不应该是世俗化的,而应当是精神性的。而精神又是一个丰富深邃的世界,包括纯朴、美好的人性,亲情、爱情、信念、理想、人格等等。
在现代性社会中,人与人之间那种“原始情感”显得格外珍贵。温亚军的《假发》,写中年的“我”与弟弟陪父亲看病治病的一系列过程,表现了儿子对父亲的一片真情、孝心,所经历的喜怒哀乐之情。父亲从开始诊断为肺癌到最后确诊为肺炎,“我”内心的悲痛、情感的波动、心理的剧变,刻画得细腻入微、感人肺腑。小昌的《上路》,写两位退休教师、师范读书时的同学尚贵与树君,千里迢迢、由北向南,开着面包车前往广西,寻找他们共同的女朋友春燕,要问清40年前他们之间的爱情秘密,凸显了上世纪80年代一代人之间,友谊、爱情的珍贵与持久。陈崇正的《骑马去澳门》,写的是一位老人对诺言的信守。退休造船工谭家亮患阿尔茨海默症,却牢牢记着30多年前女画家琦儿在信中与他的约定。诺言、爱情竟使这位老人神奇地来到东澳岛。人的信念、感情,在人的生命中有多么不可思议的力量!
在2023年的短篇小说中,有两篇作品出色地表现了现代性社会中,人对诗意性、精神性的追求。一是马拉的《大师》,二是朱山坡的《日出日落》。《大师》写住在京城的国画大师柳伯年和流落法国的武术宗师顾唯中,叶落归根,先后回到故乡定居,二人成为晚年知音、朋友。年轻时他们建树超群、名声赫赫,晚年回归日常生活、回归人性初心。老画家深感自己“不懂画画,也不懂美”。老武术家悟到祖传的“铁臂长拳”“是个套路”“没有实战能力”。艺无止境,他们在更高的层面上反观自己,在更深的境界里领悟了技艺。《日出日落》描绘了一幅古老世俗的乡村图画,雕塑了一个独异的青年形象。这位高个子青年每天的事务,就是到山上看日出日落,不管刮风下雨、不管有病有伤,甚至还热心地邀请孩子、女人一同前往。他认为“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他做的是“有意义的事情”。他家徒四壁,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但曾经是学霸。他拒绝了世俗生活,坚守着高蹈的精神,做着他认为有价值的事业,引导着世人的目光与境界。作者使这个特别的人物上升为一个象征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