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月,晋中诗人迟顿的诗集《我在尘埃挖掘火种》(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书名中,蕴含着迟顿的职业生涯——在一首题名为《萤火虫》的诗中,迟顿做了更明晰的自我供述,“头顶矿灯的我们/就像一群被漆黑兜着的萤火虫/煤走到哪里/就把我们悬挂在那里”。这个世界在定义每一个人——迟顿被定义为一名矿工,每个人也在定义这个世界。这是一种互动。这本诗集,就是迟顿对世界的定义,也可以说是他的精神肖像,和具有超越性的艺术创造。
有位哲者把人的超越性,归纳为三种精神变形:一是骆驼,二是狮子,三是稚子。从迟顿的诗中,可以明晰地感受到这样的变形。他在《太阳鸡》中写道,“孵了一天地球的太阳/卧在西山/矿工们刚好从井下出来/黑不溜秋的/一群小黑鸡/用了十个小时,才啄破/自己的壳”。迟顿以剥啄蛋壳的“小黑鸡”为喻体,描述了他的矿工生涯。这描述是具象的,也是象征的。在《我这么犟》中,则坦然直陈,“要向黑暗之神索取火种/一定要有履险如夷的本领/才敢于向大地一次又一次交出肉身/而我,这么犟/恰好,有一身硬骨头”。 矿工生涯,是一种沉重的生命状态和生存体验。从这些诗中,我们看到迟顿精神的第一种变形——“骆驼”。“骆驼”所体现的,是负重精神。正是这种精神,让他选择了诗歌,并以悲悯的情怀感知生活,去寻找源源不断的诗歌矿石。
迟顿的诗性禀赋和思想蕴涵,注定让他实现“狮子”和“稚子”的精神变形。这样的变形至关重要。诗人如果只是一只“负重的骆驼”,而没有“狮子”不羁的奔放的自由精神,和“稚子”无所顾忌的创造精神,就有可能滑向苟且。扬鬃嘶风的狮子和单纯明快的稚子,是对负重骆驼的超越,并让诗人成为真正的创作主体。且看《工作狂想》,“阿基米德说:给我一根足够长的杠杆/和一个支点/我就能撬动地球/而我,只想要一把足够大的锤子/和一身洪荒之力/把地球,像敲一颗核桃那样/敲破/让你们在阳光下/找找看/800米深处的/那几粒黑果仁儿/哪位是你们的/丈夫,儿子,父亲”。诗句充盈着“狮子”一般强大的自信和力量,这是以诗歌的名义作出的一次“狂想”。也是对采矿“工作”的一次重新定义。这样的想像和表达,是粗放的,也是出彩的,是力量的,也是思想的。
迟顿发现了一只“进出于废弃烟囱”的小麻雀,并从它身上发掘诗意,并以特有的幽默记述了他们之间的相似性,“我们会像两个/拖家带口的兄弟/互望一眼/便匆匆告别/它回它的烟囱/我下我的矿井”(《一只黑麻雀》)。这首诗,将一种沉重的浓烈的劳作,置换成轻逸的恬淡的甚至带几分童趣的书写。能写出这样的诗,没有“稚子”的敏感、纯净和透明是不可思议的。
在迟顿笔下,诗可以是对现实和物事的定义,但绝不是在同一层面上复制生活,复述物事。在《肇事者》中,迟顿把悲悯寄托于一只卑微的飞虫身上,“在骑车回家的路上/我的左眼/撞死了一只慌不择路的飞虫”,诗人说,“即便无人看见这场车祸/我的左眼/都应从道义层面/赔偿飞虫/一滴眼泪”。微不足道的飞虫之死,成为事关道义和律法的精神性事件。我们从诗中触摸到一颗柔软的心。“赔偿飞虫一滴眼泪”,是对生命的敬畏,对弱小的怜悯,对不幸的哀叹。这首诗,不是写出来的,也不是吟出来的,而是从心田生长出来的。它的根芽,就是一个诗人的悲悯情怀。
迟顿的诗,多写的是日常生活,但又常常超出人们的经验范围,或上天宇,或入毫末,全然不受时空限制。他的描述,也非是“泥乎实”的摹本,而是“蹈乎虚”的创意和创造,做到情、思、智浑然一体,凝练而澄澈,深邃而隽永,充满情感的力量和哲思的深刻。他的诗具有“独创性”品格,与他人同类题材的诗明显区别开来。
迟顿悲天悯人,也自审自悯。诗集中不少篇什,是他的自省和自嘲。看这首《世界之最》,“据测,世界最深的马里亚纳海沟/深11034米/珠峰,高8849.86米/在这落差悬殊的天地间/我是高山——终年覆盖积雪/我是大海——深不见底/我顶天立地/是1.66米的巨人/也是两万米的侏儒”。天马行空的想象,数字和词语间的错位,和冷冽峻严的自我审视,令人惊叹。迟顿对“我”给出了新的定义,一个人,在他分属的两个世界(现实的和精神的世界)里,或许可能就是这样的。在这首诗中,许多不相干元素,竟同构于一个诗空间,这样的叙写表明,诗是一个无限的可能。
读迟顿的诗,我每被他独特的空间结构能力折服,这种能力,更多的不是技巧,而是他的思想和智性力量,是一位诗人所有内在的体现,包括胸襟、眼力、学识、理念、趣味、语感,等等。从他诗中溢出的书卷气和智识开阔度可见一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