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宝心
园林景点中的楹联,是反映造园者诗文兴情的点睛之笔。 位于汾水之滨的“雁丘园”依托元好问《雁丘词》而造,园中各景点之楹联,延伸到元好问成就地位诸方面,匠心别具,引经据典,寓意遥深,耐人寻味。本版特约著名元好问研究学者狄宝心教授撰写系列文章,即日起推出“游雁丘园 赏古诗词”专栏,为园中诸联寻源探微。——编 者
撰述辔龙门涑水憩幽窗疏雨采摭不遗金源一代留文献;诗歌媲山谷东坡值沧海横流宗工无愧风格千秋著典型。
这副楹联位于好问楼一楼的西戏台,转录于忻州元好问墓园野史亭。“野史亭”是元好问以亡金旧臣身份编撰金史的工作室,随居住地而建,不止一处,在今山西忻州、山东冠县、河南济源市、河北石家庄市鹿泉区等地,均有野史亭相关诗作传世。《金史·元好问传》载:“晚年尤以著作自任,以金源氏有天下,典章法度几及汉、唐,国亡史作,己所当任。时金国实录在顺天张万户家,乃言于张,愿为撰述,既而为乐夔所沮而止。好问曰:‘不可令一代之迹泯而不传。’乃构亭于家,著述其上,因名曰‘野史’。凡金源君臣遗言往行,采摭所闻。有所得辄以寸纸细字为记录,至百余万言。今所传者有《中州集》《壬辰杂编》若干卷……纂修《金史》,多本其所著。”后世特别看重元好问这种以时代赋予的历史重任为己任,坚韧不拔、砥砺前行、苦心孤诣的志向情怀,在元墓另建野史亭,成为遗山精神的名片。
上联紧扣野史亭,显示元好问搜罗史料编撰《金源君臣言行录》《中州集》《壬辰杂编》方面的情怀功绩。
辔,马缰。喻法令。《管子·牧民》:“御民之辔,在上之所贵。”尹知章注:“言人从上之所贵,若马之从辔。”此指效法。“龙门”指西汉史学家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迁生龙门”,张守节正义引《括地志》:“龙门在同州韩城县北五十里。其山更黄河,夏禹所凿者也。龙门山(在今陕西韩城市与山西河津市之间)在夏阳县,迁即汉夏阳县人,至唐改为韩城县。”“涑水”指北宋史学家《资治通鉴》作者司马光。他是山西夏县涑水乡人,故称。
“幽窗疏雨”本《野史亭雨夜感兴》:“私录关赴告,求野或有取。秋兔一寸毫,尽力不易举。衰迟私自惜,忧畏当谁语。展转天未明,幽窗响疏雨。”冠之以“憩”,是指元好问在野史亭编史之余,短暂歇息时的所见所闻所感。“幽窗”,除指窗户光线幽暗外,兼指野史亭(小屋)的窗口矮小,言外之意说明遗民所建工作室与国史馆高敞宽大的区别。继以“疏雨”,暗寓雨点大随风横扫。所以原诗“幽窗响疏雨”之情境心境,不同于温庭筠《更漏子》(玉炉香)“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之惆怅感伤,不同于李清照《声声慢》“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之孤苦难耐,也不同于白朴《唐明皇秋夜梧桐雨》“这雨一阵阵打梧桐叶凋,一点点滴人心碎了”之晚景凄凉。“雨疏风骤”扫射“幽窗”的声响,似潮起潮落的涛声,应寓有“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悲壮情怀。
采摭(zhí),搜集采用。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十:“太宗时史官张洎等撰太祖史,凡太宗圣谕及史官采摭之事,分为朱、墨书以别之。”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据此造《太平经》时,所摭采极杂,远及夷狄之文。”“采摭不遗”本《金史》本传“凡金源君臣遗言往行,采摭所闻。有所得辄以寸纸细字为记录,至百余万言”。
金源,金国的别称。《金史·地理志上》:“上京路即海古之地,金之旧土也。国言‘金’曰‘按出虎’,以按出虎水源于此,故名金源。建国之号盖取诸此。”“金源一代留文献”指元好问抢救金代史料为纂修《金史》所作的贡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遗山集》:“好问才雄学赡,金元之际,屹然为文章大宗……至古文,绳尺严密,众体悉备,而碑版志铭诸作,尤为具有法度……元人纂修《金史》,多本所著,故于三史(指元末纂修的《宋史》《辽史》《金史》)中,独称完善,亦可知其著述之有裨实用矣。”
下联就元好问诗歌的成就地位及影响力而言。
媲,匹敌、比得上。韩愈《醉赠张秘书》有:“险语破鬼胆,高词媲《皇坟》。”“诗歌媲山谷东坡”,本郝经《遗山先生墓铭》:“上薄风、雅,中规李、杜,粹然一出于正,直配苏、黄氏。”黄庭坚号“山谷道人”,苏轼号“东坡居士”。
“沧海横流”典出范宁《〈榖梁传〉序》:“孔子睹沧海之横流,乃喟然叹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它在元氏集中用喻不一。卷十一《论诗三十首》其二十二“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用喻苏轼、黄庭坚尽变唐诗求新求奇,如洪水泛滥诗道坏烂。卷十三《初挈家还读书山杂诗》“并州一别三千里,沧海横流二十年”,则用喻自贞祐南渡以来至金亡后20余年的朝代更迭世事剧变。
宗工,指文章、学术上有重大成就的人,犹宗匠、宗师。“宗工无愧”,就元氏诗作的取径、成就与领袖群伦的绩效言。可合观徐世隆《〈遗山先生文集〉序》:“金百年以来,得文派之正而主盟一时者……贞祐、正大则礼部赵公,北渡则遗山先生一人而已。”刘祁《归潜志》卷八:“明昌、承安间,作诗者尚尖新……南渡后,文风一变,文多学奇古,诗多学风雅,由赵闲闲、李屏山倡之。赵闲闲晚年诗多法唐人李、杜诸公,然未尝语于人。已而麻知几、李长源、元裕之(元好问字裕之)辈鼎出,故后进作诗者争以唐人为法也。”王恽《西岩赵君文集序》:“金自南渡后,诗学为盛。其格律谨严,辞语清壮,度越前宋,直以唐人为指归。逮壬辰北渡,斯文命脉不绝如线,赖元、李、杜、曹、麻、刘诸公为之主张,学者知所适从。” 曹之谦《寄元裕之》:“诗到夔州老更工,只今人仰少陵翁。”杨云鹏《送元遗山》:“两朝文笔谁争长,一代诗人独数君。”
“风格千秋著典型”则属从中国古代诗歌史着眼所提出的评价。元好问的丧乱诗继承了杜甫诗史笔法,代表了其诗作的最高成就:“遗山诗佳者极多,大要笔力苍劲,声情激越。至故国故都之作,尤沉郁苍凉,令读者声泪俱下。如‘白骨又多兵死鬼,青山原有地行仙’‘蛟龙岂是池中物,虮虱空悲地上臣’之类,于极工炼之中,别有肝肠迸裂之痛,此作者所独绝也。”(沈德潜《宋金三家诗选》赵翼手批)。桐城派大家吴汝纶谓:“遗山沉痛激烈,神似杜公,千载以来不可再得者。读之最能增长笔力,是少陵嫡派也。”(高步瀛《唐宋诗举要》)按此,“沧海横流”既指以苏、黄为代表的宋诗背离唐诗偏向新奇的弊端,亦指金亡前后的世事沧桑。 (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