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宝心
好问楼西戏台楹联“撰述辔龙门涑水憩幽窗疏雨采摭不遗金源一代留文献;诗歌媲山谷东坡值沧海横流宗工无愧风格千秋著典型”中,下联的“沧海横流”与上联对应的“幽窗疏雨”,均取诸《野史亭雨夜感兴》结穴处,意蕴甚丰,应结合全诗追索寻味。
“私录关赴告,求野或有取。秋兔一寸毫,尽力不易举。衰迟私自惜,忧畏当谁语。展转天未明,幽窗响疏雨。”
首二句表明编撰史书的内容与搜访史料的方式。“私录关赴告,求野或有取”,本《汉书·艺文志》“仲尼有言‘礼失而求诸野’”,谓个人编撰薨崩曰“赴”、祸福曰“告”之类的国家大事,需从民间调查,其工程的艰巨尽在不言中。《金史》本传中说的“既而为乐夔所沮而止”,更透露出以亡国旧臣修史的险情和危机。乐夔也是亡金遗老,与元好问同年敬铉和同僚王鹗归附顺天(今河北保定市)万户张柔门下,晚景凄凉(卷十《感遇》“乐丈张兄病且贫”)。合观《赠答乐丈舜咨》“书疏相忘意更亲”“诗酒陪从约他日,鸡川(水名,在顺天府西)已许濯缨尘”等句,可知元好问与乐夔交情甚厚,故台湾姚从吾认为“乐氏的阻止,应当是善意的……私人修史,‘不有人祸,必有天刑’,那是得罪人而不讨好的事,况在外族入主中国的时候!我的推测,乐夔的阻止,应当是偏向慎言方面的(《元好问癸巳上耶律楚材书的历史意义与书中五十四人行事考》)”。
清初戴明说、范士楫《历代诗家》:“金亡未几,胜国之臣,公然构亭,纠朋修史,几同开局。”合观清初大兴文字狱诛戮私写明史的作者,便知 “忧畏当谁语”的侧重点所在了。由此可见“秋兔一寸毫,尽力不易举”之举轻若重,除弟子王恽《遗山先生口诲》所言“文章,千古事业。如日星昭回,经纬天度,不可少易。顾此握管,铦锋虽微,其重也,可使纤埃化而为泰山;其轻也,可使泰山散而为微尘。其柄用有如此者”之郑重其事外,还包括姚从吾所说的“慎言方面”,即来自外部势力的诽谤迫害。
末句“幽窗响疏雨”以景结情,总括全诗,兼容承担浩繁工程,担忧年老体衰、日暮途远、力不从心及外力阻挠迫害,更有“我作《南冠录》,一语不敢私。稗官杂家流,国风贱妇诗。成书有作者,起本良在兹。朝我何所营,暮我何所思。胸中有茹噎,欲得快吐之(卷二《学东坡移居八首》)”之心无旁骛、全力以赴、日以继夜、寒往暑来、砥砺前行、戛戛独造的志士情怀,以及 “端本既立,确乎不拔,静以养勇,刚以作强……《语》有之:‘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信斯言也(卷二十七《恒州刺史马君神道碑》)”“立心于毁誉失真之后而无所恤,横身于利害相磨之场而莫之避(卷三十九《写真自赞》)”的刚毅气度。
如果勾稽撰联者的相关资料,便知上述阐释并非笔者揣测过度解读。
楹联撰者为晚清名臣、学者徐继畬,亦今忻州五台县人,对乡贤元好问知之深爱之切。其父徐润第深受元好问影响,于定襄神山之“遗山先生祠”书匾额“班马齐名”(见清樊焕章《元遗山志》卷一《元遗山先生祠》),推崇备至。忻州城内遗山祠门内牌匾“杜林嫡派”(《忻州文史资料·元好问生平事迹专辑·遗山祠记》)则为徐继畬所书。元好问墓园野史亭院门楣“野史亭”三字,亦此老所题。如果说吴汝纶所谓“少陵嫡派”立足于“遗山沉痛激烈,神似杜公”之元杜比较,徐继畬所书“杜林嫡派”则不同于是。唐、宋以来对后世影响最大的诗人是杜甫,韩愈、白居易、李商隐及苏轼、黄庭坚、陈与义、陆游等学杜大家辈出,称誉元诗为“杜林”嫡派,与下联所说“风格千秋著典型”有内在的因果联系,其立论的基点皆在于此。其《读元遗山诗二首》(《松龛全集·诗集》卷下)“平生学杜皮兼骨,偶效苏黄亦示奇。禾黍故宫歌代哭,泪痕多似少陵诗”,认为遗山诗在沉郁顿挫的诗风和忧国忧民的诗情方面皆神似杜甫,尽管被“百年以来,诗人多学坡、谷(卷四十《赵闲闲书拟和韦苏州诗跋》)”的诗风波及,但因遭际沧桑,其诗中怀念故国感伤兴亡的沉痛更甚于杜甫。这不仅说出称誉“杜林嫡派”的依据,亦可视为其评定“诗歌媲山谷东坡”的理路。如此看来,徐继畬特别看重元氏“事关家国,尤宜感人”的纪乱诗,与纪晓岚所说“其著述之有裨实用”的观念相近。
古人将著作分为经、史、子、集四类,其等级理念明确。朝廷重视经、史,设置了官办机构,而诗文著作等属于集部,属于个人行为。在元好问看来,抢救濒临散佚的金代史料属雪中送炭,作诗则属于锦上添花。所以其“晚年尤以著作自任”,调整了早前以诗为“专门之业(卷三十九《答聪上人书》)”“死生于诗(卷三十七《陶然集诗序》)”的人生价值取向。徐继畬对此推崇备至,故于上联首先标榜,在“幽窗疏雨”中特别强调元好问秉持司马迁忍辱负重发愤著书的理念。再加“沧海横流”的交互辉映,空灵的意象中注入“国亡史作,己所当任”“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等情怀义理,使长联收画龙点睛之效,形象生动,引人遐思。如此以故为新、灵心妙用,与王杰《忻州刺史守愚汪君重修元遗山先生墓》“百年史拾沧桑后,一代文留楮(树名,树皮是制造桑皮纸和宣纸的原料,故作纸的代称)墨间”之客观评述质木无文相较,二者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徐继畬另有长诗《过野史亭》(《松龛全集·诗集》卷下13页,山西省地方志办公室2013年据山西省文献委员会1937年刊本重印《山右丛书初编》),言及元好问编撰金诗总集《中州集》的资料搜采范围、面临的困难、著述的功绩等,特别推重“杜陵英魄一朝见”之以杜甫式诗史成为一代宗工,与其野史亭楹联的内蕴息息相关:
过野史亭 在忻州韩岩村
繄昔遗山遭国变,白衣行哭归乡县。
沧海横流身不死,兵火余生存笔砚。
女真建国年近百,诗词不乏金闺彦。
中都已弃汴京焚,累朝无复存文献。
遗山乃构野史亭,河朔篇章蒐罗遍。
《中州》一集存巨编,微寓褒讥留小传。
顿使金源生颜色,不与夏、辽同鄙贱。
人代茫茫六百年,沧桑变革如流电。
访寻亭址早无存,惟见春来秋去燕。
好事幸有汪使君名本直,忻州牧,野外一椽为重建。
仅留短碣标亭名,竟无祠宇开别院。
我思燕代古边陲,长枪大戟夸豪健。
溯从汉魏迄三唐,太原以北无诗卷。
间气蟠郁生异人,杜陵英魄一朝见。
白虹紫气吐眉睫,扛鼎十年力不倦。
鞭笞灵怪入肝鬲,右手风霆左霜霰。
睥睨陆范俯虞杨,山魅野魈挥以扇。
石岭云霞发光彩,开宝元音今再现。
我昔乘传锦官城,浣花草堂开夕宴。
东坡祠宇太白楼,词客常将蘋藻荐。
独有遗山长寂寂,难与社公分麦饭。
村氓那解重诗人,语及姓名不知羡。
安得贤牧如汪君?为构祠堂浇薄奠!
(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