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 莉

　　阅读《红楼梦》，万不可放过那些看似熟悉的细节。很多细节不仅有言外之意，更具有线索、点睛之用，例如书中的神话。

　　《红楼梦》中的神话与其他小说不一样，不光具有引发故事、推动情节的作用，还决定了故事发展的走向和人物的结局；不光具备趣味性、神秘性、文学性，还具有命定性和先验性。

　　《红楼梦》以“女娲补天”的神话为叙事开端，以“太虚幻境”的神话为叙事背景，以 “绛珠还泪” “木石前盟”的神话为叙事线索，以“一僧一道”的神话为叙事枢纽，如此丰富复杂的神话叙事群构建起小说的整个情节，增添了小说的神秘色彩，赋予小说深刻的哲学内涵。曹雪芹是在现实、梦幻、神话的交织融汇过程中，讲述《红楼梦》故事，塑造人物形象。

　　“女娲补天”的神话，历史悠久，耳熟能详。曹雪芹从大家熟悉的女娲补天神话入手，让读者很顺利、很轻松地进入到文本之中。女娲补天的神话，涉及三个要素——女娲、五色石、破了的天。因为读者对女娲补天神话的熟悉，很容易产生丰富而合理的联想，顺其自然地将女娲与贾府中的女性、遗石与五色石、破了的天与贾府的危机建立联系，自然而然进入到《红楼梦》的叙事之中，代入感极强。

　　石，既是故事的讲述者，又是故事的主角；在天上是顽石一块，在人间是通灵宝玉；不同视角，不同空间，此石非彼石。“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无才补天的遗石，记录故事的“石兄”，鲜明莹洁的通灵宝玉，成为非常典型的神话意象，可言语、可思考，有欲望、有诉求，可变幻外形，具有神奇法力。如此众多的形象、身份，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极具哲学思考意味。

　　在《红楼梦》中，女娲成为诸多“补天”女性的化身。贾府中的“女娲”们用不同的方式修补着贾府日益破损严重的天，她们都具备了女娲补天的意愿、意志和牺牲精神。贾元春进宫，牺牲了青春和自由，成为贾府盛极一时的靠山，“以势补天”；王熙凤当上了管家，牺牲了单纯和温柔，成为贾府外强中干的支撑者，以精明能干补天；贾探春协理荣国府，牺牲了自己的洒脱和闲适，成为延缓贾府衰亡的改革者，以变补天；薛宝钗嫁给了“金玉良姻”，牺牲了个人幸福，成为封建制度的殉葬者，以礼法补天。神话中，破了的天补好了，女娲成功地拯救了人类；而小说中，贾府那破了的天却无法修补，贾府的“女娲们”没有能够挽救其衰亡，覆巢之下，皆是悲剧。

　　木石前盟的神话，给读者说明了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贾宝玉和林黛玉，从天上到人间身份的转化、关系的转化。在天上，神瑛侍者用甘露之水浇灌了快要枯萎的绛珠仙草，绛珠仙草心怀感恩，总想着要报恩，当得知神瑛侍者要下凡的时候就决定陪着神瑛侍者到人间游历一番，用一生的眼泪去报恩。因此形成了《红楼梦》最为神奇的一个情节——还泪。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林黛玉总是哭，因为她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还给贾宝玉。当林妹妹的眼泪流完了，这个故事也就快结束了。在小说第四十九回中，曾经提到，黛玉拭泪道：“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像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如果不明白前文还泪的缘起，读到这一句，也不会去深入思考它在叙事结构上的重要作用，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其实，这里暗示林黛玉的还泪之旅就要结束了，小说的悲剧渐入高潮。

　　第三个神话是太虚幻境。太虚幻境是天上警幻仙子等居住的地方，在小说前八十回一共出现了四次。“太虚幻境”，是曹雪芹在大量古代神话的基础之上构建出来的独一无二的天上仙境。他没有用“仙境”这个语词，而是使用了“幻境”，增加了虚幻、梦幻、幻象的寓意，更符合他的创作意图，与《红楼梦》的真假、有无、虚实、正邪两赋的哲学思想相一致。

　　这个“太虚幻境”不仅具备了原始神话中每个仙境必备的要素，还增加了特殊的因素。一般的仙境，是与人间凡间相对的存在，有仙人居住，有精美梦幻的建筑，有具备神奇功能的物品等。这一切太虚幻境都有，有“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的美景，有“群芳髓”的香、“千红一窟”的茶、“万艳同杯”的酒。除此之外，太虚幻境中还有与《红楼梦》人物相关的“判词”“红楼梦曲”，还有掌管人间风月情债的薄命司、警幻仙子。“此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每个女子的人生命运密码全部书写在其中，既具备了原始神话的神秘神奇，又具备了独特的文学价值，带有了曹雪芹浓厚的悲剧命定色彩。用谶语和预言的穿透力量增加了小说结构的整体性，增加了小说叙事的神秘感和命运既定的悲怆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