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增斌
继明末遗民顾炎武“两个太原”的观点之后，晚清王国维又提出“南北太原”之说。然而，此说基于混乱逻辑上的考证，终究禁不住后人推敲。
王国维“南北太原”论点出自其《观堂集林》卷第十三之开篇《鬼方、昆夷、猃狁考》一文。该文意在考证先秦时代对华夏族造成极大威胁的几个不同时期不同名称的外族入侵者。在考证猃狁一段中，王国维首先陈述“猃狁”一词“见于书”者共六个，接着陈述“猃狁”一词见于“器”者（即钟鼎金文）共五个，然后对这十一个地名重复者进行归并，共得九个。他接连考证了六个地名后，接着论后三个地名，最后他专论“太原”一地。
王国维论“太原”，也是从分析《诗经·小雅·六月》一诗开始的，但他的分析却呈现出一种莫衷一是的错乱，他说：
《禹贡》“壶口治梁及岐，既修大（通‘太’）原，至于岳阳”，郑注、孔传均以太原为汉太原郡。然禹治冀州水，实自西而东，疑壶口、梁、岐而往，至霍太山，其地皆谓之太原。《左传·昭公元年》“宣汾、洮，障大泽，以处大原”。则太原之地，奄有汾、洮二水，其地当即汉之河东郡，非汉太原郡矣。疑太原之名，古代盖兼汉太原、西河、河东三郡地，而秦人置郡晋阳，诸县遂专其名。
王国维先是认为，根据《尚书·禹贡》篇，太原是“壶口、梁、岐而往，至霍太山”的总称；接着认为，根据《左传·昭公元年》“宣汾、洮，障大泽，以处大原”，太原应该指汉之河东郡；他又认为，最初的“太原”之名不但包括汉之太原郡、河东郡，而且包括汉之西河郡。在“太原”问题上摇摆了三次之后，他最终据“洮水”“雷首山”，把太原定位于汉之河东郡。
接着上面的话，他又说：
《后汉书·西羌传》穆王西伐犬戎，取其五王，王遂迁戎于太原。此事当出真本《竹书纪年》。穆王所迁者，盖即五王之众。郭璞引《纪年》云“取其五王以东”，则所迁之地，亦当在东。
接下他说出了关键性的几句：
《穆天子传》：“天子至于雷首，犬戎胡觞天子于雷水之阿。”此亦犬戎既迁后事。案雷首山在河东蒲坂县（今蒲州），《纪年》与《穆传》所纪若果不谬，则太原在河东可知。后人或东傅之于晋阳，西傅之于平凉，皆与史事及地理不合者也。
这里的“后人”，即指提出“两个太原”观点的顾炎武。
王国维“河东太原”说假设，同样经不起推敲。其依据实际上只有两个：《左传·昭公元年》的记载，以及周穆王迁戎太原以及雷首山会犬戎首领。
王国维引用《左传·昭公元年》的记载，说：
“宣汾、洮，障大泽，以处大原。”则太原之地，奄有汾、洮二水，其地当即汉之河东郡，非汉太原郡矣。
“宣汾、洮，障大泽，以处大原”出现的背景，据《左传·昭公元年》记载，春秋时期晋国君晋平公姬彪有病，郑国于是派子产（即公孙侨）到晋。平公身边的大臣叔向告诉子产，国君之病，据占卜者言，是由于实沈、台骀二神作祟而起。叔向不知二神来历，博学的子产遂给叔向解释二神的源流。他对台骀神的解释如下：
昔金天氏有裔子曰昧，为玄冥师，生允格台骀。台骀能业其官，宣汾、洮，障大泽，以处大原。帝用嘉之，封诸汾川，沈、姒、蓐、黄实守其祀，今晋主汾而灭之矣。由是观之，则台骀汾神也。
王国维根据子产宣讲汾水之神的十个字“宣汾、洮，障大泽，以处大原”，就认定太原之地指汉之河东郡。笔者认为，这种推论缺乏根据。
王国维所引这一段，出西晋杜预注、唐人陆德明音义、孔颖达疏之《春秋左传》注疏卷四十一。“宣汾、洮”：“宣犹通也，汾、洮，二水名。”“障大泽”：“陂障之。”“以处大原”：“大原，晋阳也，台骀之所居。”
王国维或许没有到过太原，所以他不知太原城乃傍汾水而筑；至于洮水，《尚书》已出现，在今甘肃省。王国维或许认为洮水在汉之河东郡，为晋南之水。
但即使汉之河东郡曾存在洮水，也说明不了太原即在汉代河东郡。因为台骀作为水官，是治理天下之水的。疏通上下游之水，为的是解决太原的水患问题。洮水作为太原下游之水，当然也在其治理范围之内。
关于雷首山会犬戎首领，王国维说：
《后汉书·西羌传》穆王西伐犬戎，取其五王，王遂迁戎于太原。此事当出真本《竹书纪年》。穆王所迁者，盖即五王之众……《穆天子传》：“天子至于雷首，犬戎胡觞天子于雷水之阿。”此亦犬戎既迁后事。案雷首山在河东蒲坂县，《纪年》与《穆传》所纪若果不谬，则太原在河东可知。
按王国维的说法，周穆王“迁戎太原”后，曾在雷首山接见犬戎主，而雷首山恰处晋南，故周穆王“迁戎”之地即在晋南，“迁戎太原”即等于“迁戎河东”，“河东”等于“太原”。
如按王国维的说法，太原在河东，穆王迁戎即迁往河东。但如果按唐叔虞封地晋南论者的说法，唐叔虞从一开始就封在河东，而且就没有动过窝——包括从唐改晋，始终一地。河东这个强大的晋国，能让出自己的地盘交给戎狄居住吗？河东且是晋国统治的中心，国都之所在，周穆王将大量被征服的异族迁于晋之腹心之地，晋国能允许吗？如果晋国真的让出自己的地盘，这个国家又搬向何方？
恰恰相反，穆王迁戎太原其事，正好验证晋之初都在今太原，由于穆王迁戎太原，晋国之都才不得不向南转移。班固诸人所言晋武侯迁都闻喜之事不虚。
或者晋国国都迁移在前，太原形成治理的真空，穆王才有可能在此地安排戎狄部众。
王国维以雷首山在晋南，周穆王邀请犬戎主来雷首会面，就认定此地乃“迁戎”太原之地。依此逻辑，如果周穆王在其都城镐京会见犬戎主，岂可认定镐京也属犬戎之地？
王国维“南北太原”之说，作为书斋中想象的产物，既无事实根据，更不合常理逻辑。但遗憾的是，这一论点，和顾炎武的周、晋两太原论一样，为后人进一步虚构伪造太原历史提供了理论依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