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冰
《天泉舞柏图》是傅山晚年为贺友人文玄锡八十一岁寿辰而作的水墨画,表面看是人情酬酢之作,却承载了远超常规应酬的深刻内涵。画中古柏主体绘于石崖泉边,枝干苍劲有力、变化奇特,表现出古柏历经岁月而饱经沧桑之感;天泉从天而降,源远流长,到古柏根处分数组顺流而下,气脉贯通,寓意深刻。画面位置经营巧妙,用笔生动活泼,点线结合,勾勒顿挫有致,书写韵味浓厚,用墨鲜活,运用水墨的浓淡干湿和浑厚苍润的微妙变化,书写出“舞”柏的婀娜多姿、顾盼多情。这种构图绝非随意为之,而是傅山精心设计的。画上题跋清晰揭示其寓意:“天泉者,言其全于天也;舞柏者,言其可舞而至于百也。”此处“百”与“柏”谐音双关,既祝福友人寿过期颐,更指出其人格如古柏般经霜弥坚。
题款中记载的细节值得玩味:“玄道兄以此纸责画,置靖中一年余矣。老病不能举笔。丙辰三月为道兄八十一岁生日,草成一树为寿。”从中可见,傅山将友人的画纸搁置经年,直至寿辰临近才勉力完成。这种拖延并非敷衍,而是在艺术的真诚与应酬压力间达成微妙平衡,傅山以“草成一树”的谦辞掩饰着对此幅画作的投入。
可以说,《天泉舞柏图》既是傅山在社会关系中的礼仪性赠礼,也是他真诚表达的艺术作品。
应酬之喜:笔墨间的人情温度
傅山的应酬书写中蕴含着丰富而真挚的情感交流,这些作品见证了一位艺术家在人情网络中找到的温暖与共鸣。
“花竹缘溪水,亭池借小园。黄冠累月住,绿酒不时存。”这是一首题于扇面的诗,从诗前小序可以看出,傅山在友人张植家住了一段时间,其间友人款待周全,傅山无以为报,只能“书扇谢之”。此处所提到的张植,很有可能是傅山老友、明朝大理寺卿张三谟的孙子。
民间质朴的求字方式同样也能唤起傅山的创作热情。相传傅山居住太原时,一位村郊邻人携妻子手制布鞋前来求字,这种打破文人雅士常规礼仪的求字方式,反而激发了傅山的创作激情。他欣然赋诗四首以谢,“庞内施鞋,漫为四首鸣谢。荩郎原言换字也”。诗中细致描写鞋子的做工,“秀烟针脚稳,香粉笏头熏。仿佛女冠字,庄严老道君”,将日常物品写出了雅兴。
傅山对应酬的积极态度尤其体现在对特殊人生时刻的书写。当庇护过众多遗民知识分子的魏一鳌解职归乡时,傅山以十二条屏行草相赠,笔墨间饱含对友人政治操守的敬意;当老友戴廷栻得孙时,他挥毫写下《贺枫仲得孙》手卷,分享生命延续的喜悦。
这些作品证明:当应酬是出自本心,书写便能超越礼仪形式,成为联络情感的方式。
应酬之悲:卖艺为生的困境与挣扎
当应酬书写从情感表达沦为生存手段时,傅山的笔墨便蒙上了一层悲情色彩。
作为明遗民,傅山因拒绝出仕而陷入经济困顿,卖字画成为换取米盐的谋生工具。他在《孝经》小楷题跋中记录了这种辛酸处境:“寓中偶尔无米,父子叔侄相对长笑,颇近清虚,未免有待……令儿持入记室,换米二三斗,救月日之枵。”表面豁达的“相对长笑”背后,是被迫以字画谋生的窘迫。
更深的痛苦来自创作自由被剥夺的精神折磨。傅山在给友人的信札中慨叹:“即此尺素,莫非茧丝,坏自老腕,忏悔奚及。书绢了,复得此米盐买卖十六字了事。”将艺术创作贬为“米盐买卖”,足见其内心煎熬。面对“俗物每面逼书”的粗暴索求,他痛感艺术灵性被扼杀:“凡字画、诗文,皆天机浩气所发。一犯酬酢请祝,编派催勒,机之远矣。无机无气,死字、死画、死诗文也。徒苦人耳。”这种被迫创作,无疑将本该“抒情写意”的愉悦变为“役人之役”的苦刑。
傅山对应酬的心理逃避尤其令人心酸。面对络绎不绝的索书者,他常以老病为由推脱。在山西博物院收藏的傅山诗作手稿中,《义棠旅次见常山女子诗用妆茫棠三字三首》的款识中写道:“秬兄要书,老臂痛风,实实不堪画鹜矣。”受赠人“秬兄”为谁不得而知,三首诗均意旨难明、诗意模棱,大意似状军中歌女,也难怪傅山写得极不情愿。或将拖延数年的承诺自嘲为“老病逃书,真如蒙童之逃学”。现存信札中大量出现类似记录:为伯岩书写的册子拖延三年才交付;为枫仲书《千文》更是“实三四年矣”,最终用“败笔一枝,是籿侨终日握之以刷墙者”勉强完成。
傅山始终视书法为“文章小技,于道未尊”,其理想本是“经世济国”的宏图大业。当看到长孙傅莲苏临摹王羲之书帖颇具才气时,他竟发出严厉警告:“吾且为此事死,尔复造此三昧耶?万万不可开此门户。传语后人,勿复学书,老夫痛惩之矣。”这种态度,可能正源于其自身被笔墨所“役”的切肤之痛。
“天泉舞柏”的启示:自主性与社会性的平衡
傅山既不是完全拒绝市场的清高隐士,也未一味迎合买主,而是尽量在自主性与社会性之间寻找平衡点。其作品根据受书人关系亲疏及创作情境差异,形成从“米盐买卖”的敷衍之作到“十二条屏”的精心力作的完整谱系。
当我们今天在太原市博物馆凝视这幅300年前的寿礼画作时,看到的不仅是古柏与流泉,更是傅山在面对应酬书写时的自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