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 汪伊虹 作
新疆作家刘亮程评论我的相貌,他说:“你长的不像蒙古人,你长的像汉族人,你的鼻子是蒙古人的鼻子,你的脸正面窄侧面宽,这是马和欧洲人的脸,你的嘴是汉族人的嘴。”
刘亮程说这话时,我迅速浏览在座人士的嘴,他们中有六位是汉族,两位是维吾尔族。我粗略认为,他们具有八种样式的嘴,其嘴长、嘴宽、唇厚和嘴唇的颜色(中医说唇色取决于脾经,而非取决于民族)各有千秋,看不出什么奥秘或门道。我的嘴呢?我借机去洗手间照镜子观看吾嘴,没看出汉族性。
嘴作为人体器官,不能抱着研究的目的去看它。世上有嘴学吗?没听说。你专注地盯着嘴看,越看越毛,好像不是自己的嘴了。你会想,我的嘴怎么成了这样?噢,它是这样的。我们每天用嘴吃饭喝水,只重功能,忽略了它的特征。汉族人的嘴,我看着我的嘴想,是什么样呢?
唐诗宋词之汉族,书同文车同轨之汉族,五千年文明缔造者之汉族老大哥的嘴是什么样,有多少样呢?这真是巨大艰深的学问。刘亮程怎么说我有汉族人的嘴呢?汉族人居于山东兮山西、河南哉河北、海内其海外,海了。汉族人因为吃的东西不一样、水土不一样,嘴也该不一样吧?
我没看出我的嘴隶属于哪一族,却想起语言学家说过:每种语言的发音,将对这个民族人员的下颚口唇的结构产生进化性的影响。
我不懂法语,听法国人讲话有“空、若、帕、瑞”等音,其女人嘴唇丰润柔软,男人嘴大而宽,演员贝尔蒙多不正是这样吗?当然这也可能是由吃牡蛎、喝葡萄酒形成的。这样的嘴与喝玉米碴子粥、开口“干哈干哈,整两盅”的东北汉族人的唇态不一样。
我对刘亮程说,我嘴成了这样,跟我爸我妈的嘴确实不一样,这是说汉语说的。他们一直在讲蒙古话,嘴唇朴厚,而我讲汉语讲太多了,轮廓不鲜明了,这也是脾经薄弱的表现。以后填表,民族填蒙古,括号:嘴汉族。这个嘴喝小米粥、吃酸菜粉条、唱汉族歌“辣妹子辣”、读汉文报纸,进化到长江流域去了。
我喜欢蒙古语,它像一个心灵花园,听与说蒙古语如同闻到带露水的青草味。这个语言对我意味着史诗和民间故事,这是我的曾祖母千百遍讲过的瑰丽情景。它是被奶茶浸泡的木碗的花纹,是牛粪的气味,是马身上的汗味,是从脚下到天边的草原。可是我跟谁说蒙古语、到哪里去倾听这种语言呢?对这种语言而言,我是一个弃儿,像身不由己的草籽,被风吹到陌生之地生根发芽,长出了异样的嘴。
嘴做的大事是吃饭喝水,但在这个事里,嘴仅仅是入口。像看电影一样,入口不放影片,影片放映在电影院的银幕上。对语言和心灵来说,嘴是出口,是发生语言的地方。心灵和口唇一同创造语言,诉说关于爱和被征用的土地,清泉或大楼,花朵与工厂,露珠与水泥马路。嘴边经过了诚实与奸诈、歌声与哭喊。嘴是假话之源头,嘴也是伤害、嗔怒、烦恼的根源。嘴是甘泉,也是地狱。嘴是历史。
我带着我的嘴吃吃喝喝,游走八方。我怎样改造我的嘴使之蒙古化呢?今年入夏,我打算在牧区待到秋天。我要带一个小镜子,一边说蒙古语,一边照镜子,让它慢慢回到草原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