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春天总比太原的要来得早一点。乘高铁回徐州六个多小时的车程，眼见着一路上越来越绿。

　　我透过车窗向外看，离开太原时田地间的秧苗仅见出绿意，再向南行驶两三个小时，快到郑州时，就见秧苗比太原的高了一截，风轻抚着它，秧苗和着春风的节拍柔美地起舞，这是一个流动的翠绿色舞蹈，连绵不断，多姿而健美。绿色中常有小溪或者小水渠从中穿过。真真的田园风光。山或山丘也是这样，从万物复苏刚显出朦胧的绿意，到整座山都绿意盎然，那绿似乎要流淌下来，厚重而壮观。从朦胧的绿意到绿意盎然，只用了几个小时，却跨过几百公里，这像一幅长长的水墨画。在车厢里欣赏着外面的风景，没觉得速度之快。好像是看着同一座山，同一块农田边的秧苗，瞬间它们就绿了起来，而且越来越绿。山上的绿像是要迫不及待地冲下来，闯进车厢。我一下想起“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的诗句，“青”就是绿色，那正是眼前的景象。

　　还记得第一次听到这两句诗，那是父亲饭后在餐桌旁闲聊。父亲说到这两句诗时，很有激情，他把手并排立在胸前，手心向外，用力向前一推，说，“闼”就是门，“排闼”就是用力推门，破门而入。山送来了绿色。我眼睛一亮，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忽然感觉出一种力量。从那以后我记住了这首诗，还记住了父亲的手势。父亲走后，每逢春天我眺望着远山，想寻找这种感觉。现在，我隔着车窗，感受到那每一寸绿色都在热切而又深情地呼唤，它把春天送到人间。

　　这两句诗出自北宋思想家、文学家王安石的《书湖阴先生壁》一诗。原诗为“茅檐长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这是作者题写在湖阴先生屋壁上的一首诗。湖阴先生本名杨德逢，是作者居住金陵紫金山时的邻居。后两句诗是王安石修辞技巧的有名句子。那“护田”和“排闼”尽显了水的柔情与山的伟悍。父亲对我说，你看这个“绿”字用得多好。我感到了温柔与力量交织在一起产生的美。父亲又说到王安石的另一首诗，《泊船瓜洲》，“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京口是镇江，瓜洲在长江北岸，与京口相对，扬州南部长江边。父亲指着“春风又绿江南岸”这一句说，这个“绿”字，最初写为“到”，改为“遇”，再改为“满”“入”最后定为“绿”。我一读，果真觉得哪个字都不如“绿”字好，那“绿”字用得真是神奇。没有它怎能有百花争艳的春天，仿佛所有的美景都是从“绿”里繁衍出来的。父亲把他的《宋诗选注》拿给我看，那本书是钱锺书先生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出版的。书里谈到，这句也是王安石讲究修辞的有名例子。王安石在草稿上改了十几次，最终选定这个“绿”字。文学大家这样改出来的字岂能不好？可见它“绿”得多么珍贵。在注释这首诗，这个“绿”字时，还提到王安石另一首诗《送和甫至龙安微雨因寄吴氏女子》的后两句“除却春风沙际绿，一如看汝过江时。”这两句的意思是，除了春风吹绿了沙滩这一点与当年不同，一切都和当年送你出嫁时是一样的让人伤感。这句诗里也有一个“绿”字。这是王安石借送弟兼寄女儿的一首诗。此番送弟，触景生情，让他更加思念远方的女儿。和甫是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吴氏女子是王安石的长女，吴安持的妻子。我看见注中说“王安石《送和甫寄女子》诗里又说：‘除却春风沙际绿，一如看汝过江时’也许是得意话再说一遍”。这个点评很俏皮。想必王安石很欣赏这个句子。

　　回到徐州，我错过了“春风又绿江南岸”早春的景色，只见路上已繁花似锦，姹紫嫣红了。那些浅紫的，淡粉的，深红的，鹅黄的花儿都在绽放，满树满树，密密匝匝，灿若云霞。这是一个多姿多彩的春天。

　　可是我觉得这一切还是走不进我心里，它缺了点什么，是什么呢？好像是一种力量。唯有父亲那个手势，猛地用力向前一推，念一声“两山排闼送青来”，春天便是这样进入我的心中，踏实而又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