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这一行,在中国传统的老行当中,应是与大众生活密切相关,也颇有特色的一种。但它的出现和普及,与众多传统行当比起来,却并不古,也不远。晚清周权编绘过一本《大雅楼画宝》,其中就有一幅“剃头图”。介绍文字即说:“明以前无剃头之业也。有之,自本朝始。”然而,即便如此,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时,剃头这行,在中国这块土地上,也已传承了近300年,其行业模式也早已固定下来。记忆中,我小时候,也即上世纪50年代,隔三岔五的,便有肩挑剃头担的剃头匠来村里。那剃头担的一头,是一个小火盆。火盆上面,是一个热水罐。再上面,是一个铜脸盆。一侧高矗的架子上,挂着毛巾、乖(音)刀布,还有那个叫“唤头”的响器。扁担的另一头,是一个坐凳,凳子的下方是几层抽屉。抽屉里,放着剃刀、刷子等剃头工具。由于担子一头是热火炉,一头是冷板凳,于是就有了“剃头挑子一头热”的俗语,用来比喻当事双方一方热、一方冷的不同态度。
游走于街巷的剃头匠,到了一个容易召人的地方后,放下担子,摘下“唤头”,然后,左手执“唤头”,右手拿一根铁棍插在“唤头”的两个钢片中间,向外猛地一划,两块钢片尖随即就会因碰撞、颤动而发出经久不息的鸣叫声,即使深宅老院也能听到。需要剃头的人,听到这熟悉而奇特的声音,便会循声而来。
到我记事时,城里应该已有手推子在使用了。但走街串巷的剃头匠,手中仍是只有一把剃刀。由于工具所限,那时的男子,只能剃光头。为了追求美、显精神,一些青壮年汉子,便在光头上再拧一个毛巾“圪棱子”。而娃娃们,若在前额留一坨头发,那叫“马鬃鬃”,若在后脑处留一撮毛发,那叫“舅舅毛”或“救命毛”。但其余部位,仍会剃得光光的。
那时候,对不少庄户人家来说,花钱剃头仍是一种难以企及的享受。因此,那时的村里人,几乎家家户户都会自备一把剃刀。若有人头发长了,让家人或找个左邻右舍的人来剃剃。记得我家中,就有一把保存了多年的剃头刀刀。细细的木柄,像一条掐去鱼头的鱼身状的刀刃。不用时,刀刃合回来,嵌入木柄中。用时,再展开。好多年中,我的头发都是请一个本家我叫二奶的来剃。不知是手艺不精还是剃刀不快,或许纯粹就是因我剃头时不老实,记得在剃去头发的同时,常会在头上拉一两个小口子。以至一见到二奶到我家,我便跑到黑里间(与堂屋相通的卧室)藏起来。
后来,待我长大些时,由于手推子的推广,也由于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走街串巷的剃头匠便被越来越多的剃头铺取代了。在我们村,就有了一个由村集体(当时叫大队)办的剃头铺。剃头匠是从村民中选的,挣工分,免费为大家服务。由于手推子的使用,头发便由“剃”而变为“理”,光头也就不再是乡村男子唯一的选择,“分头”“平头”“背头”等相继出现。我有那么几十年,好像理的是“分头”。
推子(后来又有了电推子)的推广,剃刀似乎是退到了二线。但在早期的理发铺中,剃刀仍是比推子见功力的工具。因为好多男子走进理发铺时,推头固然是首选,但最期待也最享受的,却是刮脸。头上理完了,热水洗洗,然后回到理发椅上。理发师会取出剃刀,在乖刀布上乖几下(这个动作太熟悉了),先将后颈部刮干净,然后,在理发师摇下椅子靠背的同时,扶你款款仰卧在理发椅上。这时,理发师会用一把小毛刷,蘸上热水,打上肥皂,细心地将长有胡须处,即上唇、下巴、腮帮子涂抹个遍,再用热毛巾捂上。一会儿换一条热毛巾,将全脸都擦擦。这一切都弄妥了,理发师才会再乖一下剃刀,提个小凳子坐到你头侧,开始刮脸。别看他手中拿的是一把刀子,但一个好的理发师,此时却比绣花还要认真,还要细心。不仅有胡须的地方会刮得干干净净,就是脸颊、额头,甚至鼻梁、耳廓、上眼睑都不会落下。在此等细微的服务下,有些困乏的顾客,甚至可借机圪眯一会儿。
曾记得上世纪50年代,有个常在我们这一带串村的郭姓剃头匠,后来公私合营,进了供销社下属的理发铺。郭师傅练就了一手剃刀掏耳的绝活。偌大个剃刀,在耳朵内左挖右刮,比耳勺还灵活。直到郭师傅退休前,我们村不少老人还会专程去邻村他所在的那个店找他剃头。我也曾多次去过。他掏耳时那个舒服劲儿,真是妙不可言。
似乎是在不知不觉间,大批的理发铺(店),便摇身一变,挂上了“美发店”的牌子。这些个店,装潢越来越高档,要价也越来越高。但有些店的服务,却越来越不敢恭维了。由于城中村改造,我曾搬到邻近的一个小区住了几年。小区外的马路边,就有个美发店。为了方便,我办了个年卡。那时,我已年近古稀,满头浓发早已变得稀疏灰白。原本就不太在意发型的我,此时对理发的质量更无所谓了。只要长发理短,大致入眼即可。然而去了两次后,发现在这个店里,草草将头理过后,洗一下,吹风机呼呼一吹,理发员便告你“好了”示意你起身。第三次,我终于忍不住了,在他宣告“好了”后,我没急着起身,而是问他:“你们这理发,就连胡子也不给刮刮?”许是根本就不会耍剃刀,那理发员一愣,却并未吱声,而是叫了另一个稍年长点的理发员过来。不料,这位师傅找出剃刀,也仅是将唇周草草刮了一遍,至于下巴,挨都没挨。刮完后,我伸手一摸,下巴处胡子茬还扎手呢。自此以后,再进理发店(叫不惯美发店),我就再不强求人家刮什么胡子了。
2017年,武家庄村老年公寓建成,我搬了过去。同时,儿女们都分到了一套回迁房,也搬了回来。就在那年,外孙女从网上买了一把科技含量更高的电动理发器。那是一个细长如手电筒样的玩意儿,既灵巧,又安全,充上电即可使用,得心应手。于是,几年来,剃头一事,便全由外孙女打理,再不用跑理发店,也再不用花剃头钱了。
然而,每当外孙女给我围上理发罩衣时,不由得就会想起那呜呜叫的“唤头”来,想起那精致而适用的剃头担来,想起那锋利而轻柔的剃头刀来,也想起那无数敬业而精艺的剃头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