踌躇再三、谋划良久之后,爷爷、父亲、二叔他们终于下定了决心。1988年的谭坪塬,这算得上一个壮举,开启了旧貌换新颜之路。
塬上的无水之土,一方百姓苦之久矣。烧砖捏瓦的营生也被水卡住了脖子,土里掏个窑,一副门窗一盘炕,就是一家一户的一辈子,砖房瓦舍,梦里都做不出来。
就连人民公社那时也是土窑一排,除了院子大点、窑口多点,与庄户人家并无不同,仅有的一点不同是嵌在窑口上的半圈青砖。
老后来,公社终于搬进了砖房,其实不过是楼上楼下两层,逢集赶会的人们总要来瞻仰一番,赞口啧啧。我家的六孔砖窑在当时可谓是爆炸性新闻。
此前六年,因直肠癌提前离休的我爷爷,大约不甘心就此了结一生,腰里挂着手术后留下的便袋开始各种折腾,先开商店,后办焦厂,爷爷念过书,打过仗,种过地,当过小官,蹲过大牢,唯独做生意不在行,亏本倒也不至于,起砖窑却只够扛个大头。我猜他的心思,是想把人生的最后一件作品留在塬上,却又担心身体等不起,所以咬咬牙,就这么干吧。
合龙时算账,六孔窑花了两万五。县里的一般干部,那时月工资大几十不到一百元,全家人不吃不喝,二三十年才能攒够这个数。造价如此要命,因为一应人力物力都不现手,需要方圆几十里往起拼凑。砖头来自邻近的张马乡,往返一百里拉回来,运费比砖价只多不少。沙子来自黄河边上的河家岭,我跟车去过几回。也就那时才知道,从小到大一直在赞美的黄河,原来只隔着几个村。
用水是个开支大项,也要出谭坪塬,用拖拉机从鄂河边上的宽井村往回拉。塬上的沟里有水,却没有车走的路,人担牲口驮不但成本更高,而且供不应求,肯定窝工,所以只能取远水以解近渴。好的是那年天公作美,过几天一场雨灌满村里的池塘,池塘快见底的时候又来一场,所以拉水的拖拉机满共没跑过几趟。
工队是翻好几道沟从吉县请来的,工头叫聪明,人高马大的一个精干小伙,一把瓦刀上下翻飞,使得跟耍把戏似的,村里人经常围着他看热闹。那时偌大的谭坪塬竟找不下一个券砖窑的工队,因为没有需求,打土窑有土工就够了。
施工正好在暑假,我回到家直接参战。主要任务是赶着毛驴车到池塘去拉水,工地上挖个大坑,水泥一抹,拉回的水倒进池里,工地上随用随取。从早到晚蹄声嘚嘚,我跟着几乎跑断了腿,大太阳下热水汗脸干一天,碗口大小的馍,一顿吃两个都不够,晚上“跌倒糊”,累到连梦都没有。开学返校时小伙伴们都惊呆了:一个假期,身高蹿起10厘米,体重多了20斤。
大约七八年后,在煤窑里扛活的喜子哥也起了砖窑。再往后,塬上的苹果种植渐成气候,没有煤老板的谭坪塬,一跃而成共同富裕的“中农社会”。青砖碧瓦的新房,雨后春笋般次第破土。今年两家、明年三家,转眼间旧貌换了新颜。还在住土窑的人家,村里如今屈指可数。
遥远的1988年如在眼前,恍惚中,不知是时间路过我们,还是人们穿越了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