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家爱德华·希拉里在遗嘱中写道:“把我的骨灰放到家乡的海里,它们会被浪头卷到岸上。”
有意味。爱德华向往的家乡的土地(岸),可为什么要把骨灰放进海里呢?是为了被涨潮的海水推上岸吗?直接埋到岸上岂不更如意?我推想爱德华爵士虽为登山家,最向往的还是大海。那么,他为什么不去航海而要登山呢?这是一个谜。人生没有什么“为什么”。许多人做的事以及做的非常好的事,都不是他最喜欢做的事。
爱德华向往海,身后终于全身心投入大海。在这个大愿望里面还藏着一个小愿望,盼望委身故乡大地,于是有了这么一个诗意的遗嘱。人生的矛盾无处不在,即使骨灰——这种近于无的“有”——也要分出几个念头在上面。他的骨灰后来被撒进故乡的海里,有没有一些粉末被推到岸上,谁也不知道。我觉得应该有一些骨灰随浪拍在岸上,渗进泥土。
2
歌唱家李谷一的女儿在电视上说,她小的时候不喜欢妈妈的职业,“家里来好多陌生人,进屋就唱。”
进屋就唱,这是何等喜人的情形。家里人嫌烦,可是,上哪儿找这么有趣的情景呢?我觉得这算得上大幽默。上李谷一家请教的人如果不唱,失去了登门的价值。而唱,确实有一点点唐突,这里不是剧场。
我想象那些忐忑的学生们,八方辗转进入李府,为节约李老师时间,登门就得启喉歌唱了。不这样,怎能得到指导呢?求教诗艺的学生拿诗稿给诗人看,求画艺的拿画给画家看,我觉得“进屋就唱”最好,真是亲密无间。
3
我跑步的百鸟公园有一帮爱鸟的老汉。遛鸟的是一拨儿,听小鸟唱歌的是另一拨儿,还有把鸟儿训练成警犬的。一回,我看水泥台高座上放一敞门的鸟笼子,心想,小鸟逃了吧?近前看,有东西扎我腿。低头,见一灰鸟边助跑边啄我腿肚子。挺远的树林里传来老汉低沉的笑声,老汉说,小鸟看你瞧它笼子不愿意了,撵你。我说,这个鸟快变成警犬了。老汉回答,它的名字就叫警犬。
还有一个老汉,不教小鸟唱歌讲话,教它跳舞。这个鸟我叫不上名,通绿,翅膀黄色。老汉吹葫芦丝,《天鹅湖》之《四小天鹅》,小鸟在笼里的横杆碎步左移,伸左翅;碎步右移,伸右翅,态度认真。老汉吹《当兵的人》,小鸟缓宽翅,双爪轮流踩踏,如原地踏步。它知道这是进行曲,四分之二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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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我太极拳的老师批评我打拳没力量。我攒上劲儿再打,他说那不是力量,是架子,让我放下架子。我放下架子,身上如糖稀一般,真就没了力量。
老师说,做单杠引体向上、支双杠、摔跤,用的都是蛮劲而不是力量。我问力量是什么?他说力量是从心里抽出来的丝,永远不断头,绵绵无尽。世上最有力量的不是老虎、狮子,是蚕和蜘蛛。蜘蛛的丝比同等粗细的钢丝还结实。他还说,每个人身上都有这种力量,但要练出体外不容易。你的心像蜘蛛那么静的时候,力量才出来。后来,我打拳时心里想的全是蜘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