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导致汉长安和古罗马不同命运的原因只是造城的材质不同而已:汉长安的万间宫阙都是黄土筑就,而古罗马的城堡则由花岗岩和火山灰制成的混凝土建造——黄土怎么能够经得住千百年的风吹雨打?而花岗岩几乎是地球上最耐风化的石头。而今,“东长安,西罗马”的璀璨文明已经消失在历史的风烟里,汉家天下75平方千米的宏伟大城成为斜阳下远处几株稀疏老树和眼前几堵残垣断壁的废墟,以及脚下几处凤毛麟角的街衢地面。然而当我拨开覆盖在土城墙上的蒿草酸枝,当年版筑留下的密集夯坑清晰可见,如同龙鳞残甲,昭示着一个强大的文明捻土成城的伟大奇迹。
在秦晋高原之上,造物主用黄土创造了崇山峻岭和千里沃野,一个诞生于其上的强大民族还用自己的智慧魔术般地变幻出了黄土筑就的巍峨宫阙和伟大都城。汉长安城的城墙、宫殿、民居都是就地取材,用黄土筑就。黄土,黏性不强,最怕阴雨洪水,以至于亘古至今把一条大河染黄,把一个民族的肤色染黄,人们是怎样用它筑城造屋的呢?我老家在晋南的洪洞县,行政区划虽然属于山西,风土民俗上却属于关中文化圈。小时候常见村里的乡亲们用黄土筑墙,用的就是数千年流传下来的版筑工艺:首先把墙基格局挖出来,铺上砖石瓦砾,为的是防止地基下沉和被积水泡塌,然后用两排椽子并排做成模范,有时是椽子夹着木板,把黄土填充在模范之间,要略高出椽范。接下来要用到的工具,是把一根粗大的木柱镶嵌在一块平底方形或者圆形的巨石里,木柱上端穿洞,插入木杆作为扶手,柱身箍有两排铁环,用来穿绳,这个东西就是“夯”,依靠石头的重力来夯实版范间的黄土。小的夯可以由一个人来操作,垂直提起来砸下去,一般用于拓土坯,筑墙用的夯都相当巨大,要两个人面对面握着扶手保持垂直和引导方向,两边有两个或者四个甚至更多的人拉着穿在铁环里的粗绳,喊着号子把夯拉起和砸下,握扶手的人负责指挥,高亢地喊一声:“嘿——呀!”两边拉绳的人回应一声:“嗨——呀!”木夯随声起落,夯石砸在温柔绵软的黄土上,发出瓷实稳妥的一声:“嗵——”然后领夯人就地取材唱起大家都觉得有意思的“打夯歌”,大家一起和“哎嗨哟”,常常是看到什么唱什么,目的是诙谐幽默活跃气氛,比如说:
大伙儿使点劲哟,——哎嗨哟!
一会有肉吃哟,——哎嗨哟!
主家打了酒啊,——哎嗨哟!
叫你喝个够哇,——哎嗨哟!
围观的人们就“哈哈哈哈”笑得前仰后合,主家赶紧去割肉打酒了。
那样的节奏和劳动场面,既有音乐般的享受,又有战斗般的血脉偾张。我一个不谙世事的毛孩子,常常沉醉地站在一边看叔叔伯伯们打夯,陶醉地跟着他们喊号子,莫名其妙眼里就会流下泪来,仿佛那不是一种高强度的体力劳动,而是一种亘古流传下来的敬神仪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