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生来把命看得轻,把生死看得淡,人命不金贵,鸡犬一类就更不值钱。买几只鸡娃娃不是什么延续生命的仪式,就是给生活的链条接续些儿物事。下地回来的,串门儿路过的,看见卖鸡娃娃,就蹲下来看个热闹,顺手摸摸裤兜里有没有个块儿八毛的,有的话把挂在锄把儿上的草帽儿反过来,帽壳儿里就放得下十来八只的。或者从裤兜里抽出一条皱巴巴脏兮兮的手绢儿,像在野外拾到几颗山杏儿、野果子一样,先把手绢铺在地上抹平,把鸡娃娃放上去,迅疾把手绢的四个角儿一提,就那么提着,鸡娃娃在手绢儿里冲撞着,啁啾着,提回家去。更方便的,是像掬着泉水喝一样把双掌并起来,就那么端着几只回去也能解决问题。
那卖鸡娃娃的汉子,仿佛数学很精通,也有些训练禽鸟的本领,不用一只一只地抓给你,也不用一双一双地去数,就把笊篱似的大手插进笸箩里去,扒拉着那些活蹦乱跳的小生灵,嘴里数着:“一五,一十,十五,二十。”数百只金黄的弹球似的小东西就像被施了定身咒,碰到那粗大的手指就不能动弹,被扒拉到一边,乖乖地待着,挤在一起喊叫,最后被一双手掌捧起来,像掬着一捧粮食一样放到新主人的草帽壳里、铺在地上的一方脏手绢里,带着惊恐和咏叹的声调开始新的生命历程。
卖小鸡成为一门营生其实勉强得很。那个年代村子里的鸡都是放养的,让母鸡孵鸡是每个农妇都精通的本领,只是母鸡只有抱窝才肯遵循天性干这样的活计,而母鸡什么时候抱窝纯粹靠天性支配。想让它好好下蛋,它偏偏抱窝,每天赖在下蛋的草窝里占着茅坑不拉屎;想补充一群小鸡了,满院子的母鸡就是不抱窝,干着急没办法,这个时候只有盼着卖鸡娃娃的来。粮食金贵,鸡只有放养才勉强吃得饱,鸡蛋舍不得自家吃,要攒够一篮子提到集市上去卖掉,那是一家子的油盐和穿戴的来源。鸡蛋作为重要的经济来源,母鸡的屁眼就很要紧。农妇们有一种本领,一边往地上撒玉米和高粱,一边打量母鸡们的脸色,看见芦花鸡或者小黑鸡的脸红了,冠子也红了,就趁它们不注意一把抱起来,把中指伸进鸡屁眼里面去,探不到东西就骂一声扔地上,探到有蛋就小心翼翼地放脚下,然后嘱咐晒太阳的老人和乱跑的娃娃们盯紧了,别让鸡把蛋下到邻居院子里面去。
鸡蛋是如此的金贵,母鸡也跟着比公鸡值钱。刚买回来的鸡娃娃,看不出公母,要捉住两只红色的鸡腿倒提起来,娇弱地垂着头低声叫唤的就是母鸡,那些能把脑袋向后弯曲到尾巴那里的强壮的家伙,几天后就会长出长腿和大冠子来,将来必定是些趾高气扬的公鸡。这些趾高气扬的家伙嘴长嗉子大,半大小子不知道给母鸡献媚,一味地抢吃食,最多养到3个月,就得逮住了,用布条绑住翅膀和双腿,挂在自行车笼头上,带到集市上换钱。


